徐輝祖當年臨危授命將朱圭帶出應天,立誓此生不管怎樣都要護他周全,豈會任他前去尋死,立刻躍起追去,腳踏七星罡步,轉瞬便趕上,一把抓住朱圭肩頭,喝道:“你冷靜些!”
朱圭年逾二十,思及本應歸屬自己的帝位遭人篡奪,仇敵近在咫尺,又念及那女子現身恐致自身不再受唐書文器重,雪恨之期恐將無望,此刻如何按捺得住,奮力掙動便要前去與仇敵一雪仇恨。焦灼之際,朱圭陡然方寸大亂,竟猛然翻掌擊向徐輝祖的額間。
徐輝祖偏頭躲開,心頭大震,萬沒料到朱圭竟會朝自己發難,失神間松了手。朱圭在拍出一擊后也呆立當場,難以置信地望向揮出的手掌。他自幼同徐輝祖形影不離,心里早把徐輝祖視作父親般的至親,對他向來是既信賴又敬重。此時見自己竟對徐輝祖動武,既駭且愧,霎時不知如何自處,一跺腳扭頭奔了。
徐輝祖唯恐他當真去尋仇,正要追趕,驟然胸口一陣翻涌,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嘔了出來。隨即,徐輝祖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意識也逐漸渙散,僅在數息間,徐輝祖便癱倒在地,完全失去意識。
朱圭一路奔出老遠,來到一處小河邊,腳下猛地一絆,人就摔了出去,一頭撲倒在地。他驟然感到胸中一陣煩悶,猶如千鈞重擔壓在心頭,令他無法喘息。想到自己為復仇甘愿拜邪教教主作父,又念及自身明明是皇族血脈,卻像流寇般漂泊江湖,自幼成長經歷的萬般屈辱在此刻傾瀉而出,恰似江河潰堤般難以抑制,登時放聲痛哭起來。
朱圭哭了很久,直至喉嚨嘶啞,這才逐漸平息,心里的壓抑舒暢許多。
驀地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聲,朱圭舉目望去,只見面前佇立著一人,正是昨日那女子。女子眸中充滿輕蔑,道:“大丈夫當頂天立地,縱使遭遇冤屈也該隱忍,涕淚漣漣算什么大丈夫?”言辭間盡顯不屑。朱圭霍然起身,慌忙拭去面上淚痕,思及自身狼狽模樣被人窺見,頓時面紅耳赤。正欲厲聲斥責,憶起這女子與唐書文交情匪淺,只得強壓喉間粗言,冷嗤一聲拂袖而去。
女子道:“怎的,被我說破心思惱羞成怒了?”朱圭原本不愿與她發生爭執,但聞她言語之中盡帶奚落,方才的羞惱有增無減,扭頭高聲叱道:“縱是義父千金,也不該這般折辱于我!”他觀這女子年齒與己相仿,唐書文相見時神色又頗顯異常,心下認定此女必是唐書文掌珠。雖說未曾聽聞唐書文娶有家室,然除此緣由,朱圭實在尋不出旁的解釋。兼之此刻羞憤攻心,情急間竟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女子道:“你錯了,他不是我父親。”朱圭聽后微微一怔,暗想:“此人竟非義父女兒,那義父緣何見她時會是那般情態?”正欲探問對方身份,忽聞女子續道:“他是我的仇敵,我娘親便是喪命其手。”朱圭驚呼:“義父害了你娘?”女子頷首,眸中掠過一絲悲戚,道:“他不僅害了我娘親,更害死我兄長,此仇此恨誓不兩立。”
朱圭立刻覺察到異常,喝問:“義父若當真謀害你的母親和兄長,理應明白你們之仇不共戴天,豈會容你在側?休要欺瞞,我可不是愚昧無知之人!”女子道:“你與愚人毫無二致。”言罷冷嗤一聲,徑自走到河畔解開衣衫紐扣。朱圭急呼:“你要作甚?”慌忙閉目背過身去。女子置若罔聞,除去衣裳后縱身躍入河中,竟在粼粼波光間沐浴起來。
朱圭只覺這女子莫名其妙,扭頭就要離開,忽聞女子說道:“我叫唐賽兒。”朱圭聽聞此女竟是姓唐,道:“你還辯稱不是義父千金?”名為唐賽兒的女子道:“我確是他女兒,可他并非我父親!”朱圭聞言大惑不解,詰問道:“你究竟在胡說什么?”唐賽兒道:“他雖是我生父,卻害死我娘親與兄長,實乃我血海仇敵!”朱圭心頭震顫,暗想:“果真是義父親女!”然思及她所言,又覺其間必有驚天隱情,自己終究是個局外人,不宜深究為妙。
唐賽兒道:“我瞧得出,你之所以拜他為義父,必有重大圖謀。無論你最終意欲何為,料想絕非終生屈居人下。所以,遲早你定要扳倒他。這般說來,你我志向倒是殊途同歸。”朱圭登時神色驟變,呵斥道:“休要胡說八道!”他心頭怦怦直跳,震驚這唐賽兒竟將自己心中盤算窺破得這般透徹。
見朱圭不再言語,唐賽兒淡淡一笑,倏然一揚手,身形“撲通”一聲自河水中隱沒,轉瞬便現于岸畔林蔭后,與她同時消失的還有衫裙。少頃,唐賽兒自樹后轉出,已然整束衣衫,青絲間猶懸著晶瑩的水珠。朱圭方覺,唐賽兒確生就一副足可稱作傾國傾城的容顏。她面上未施粉黛,卻已令群芳黯然失色。
唐賽兒說道:“如果你愿與我聯手,我便助你達成你的計劃,如何?”朱圭心跳得愈發劇烈,他分辨不清唐賽兒的言語究竟是試探還是真心。若她是唐書文遣來試探自己,便意味自己已遭唐書文猜疑,這般再難于白蓮教內存身,又如何借白蓮教之力助己重奪帝位?可倘若是唐賽兒的由衷之語,確然令朱圭心潮翻涌。
見朱圭不答話,唐賽兒撇了撇嘴,道:“你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斟酌,有定論了隨時告訴我。”說罷扭頭便走。朱圭立時將她喝住:“你對義父的仇恨,果真凌駕于你們之間的骨肉親情?”唐賽兒道:“是。”朱圭心下躊躇難決,這個決斷太過險惡,若未經過深思熟慮,委實難以定奪。但朱圭亦心知肚明,自己若不能重奪帝位,怎生面對列祖列宗,怎生面對徐輝祖這二十余載的照顧,怎生面對自幼經歷的磨難?
朱圭不禁憶起,在知曉自身真正身世后,歷經十余晝夜的思量,終究選擇投奔白蓮教,倚仗白蓮教的力量在未來幫自己奪回帝位。彼時他才十歲光景,竟能因仇怨強迫自身諂媚他人,只為習得本領、獲取權柄,日后得以復位稱帝。為此目標,他臥薪嘗膽十數載,即便已獲唐書文教導,可自身又何嘗不是唐書文操控的棋子呢?
朱圭問道:“我如何信你?”唐賽兒嗤笑一聲,道:“你能問出這句話,便已拿定主意。”朱圭沒有辯駁,徐徐垂首,道:“不錯。”他說出這兩個字,的確需要莫大的膽量。唐賽兒道:“方才我也講過,只要你肯與我結盟,我便助你達成你的圖謀。雖說你現在是他義子,可你應當比我更清楚,你不過是他用以操縱的棋子罷了。”朱圭沒有辯駁,唐賽兒繼續說道:“既是棋子,便要讓執棋者深信不疑才是。”朱圭道:“在昨日之前,義父對我尚存信賴。”弦外之音正是挑明唐賽兒與唐書文的關聯,亦是表明自己并未全然聽信唐賽兒的言辭。
唐賽兒自是聽出朱圭話中之意,道:“想要讓你信任我其實很簡單。”朱圭問道:“如何讓我信任你?”唐賽兒道:“眼下你需要一個功勞,一個天大的功勞。”朱圭聞言眉梢微揚,暗想:“教中近來并無要事發生,哪來獲取功勞的機會?”唐賽兒道:“眼下正有一個機會。”朱圭問道:“什么機會?”
唐賽兒言道:“天子劍。”朱圭道:“我不明白。”心想:“天子劍乃是皇帝佩劍,這唐賽兒莫非是要我潛入皇宮盜取天子劍?”只聽唐賽兒續言道:“二十多年前,建文帝因削藩舉措過于嚴酷,引得燕王起兵靖難,終被奪去帝位。”聞聽此言,朱圭再度瞠目。唐賽兒接著說:“彼時燕軍尚未攻破應天都城,宮中的建文帝自知局勢難挽,欲要殉國明志。有位義士在建文帝即將持劍自盡時出手解救,將其帶離皇宮。其后建文改易容貌,隨其遠赴呂宋。”
朱圭聽后頓時如同晴天霹靂,心底泛起一陣排山倒海般的震撼。他身為建文皇帝之子,居然從未知曉這等秘聞,怎能不感到驚愕?只是他明白此事關系重大,加之對唐賽兒并無完全信賴,便強自壓抑胸中的驚濤駭浪,且要聽聽這女子還能講出何等駭人聽聞的秘事。
唐賽兒道:“護送建文皇帝赴呂宋的那人喚作趙英,原為皇宮內的御前護衛,此人后來成了我的師父,并將這些隱秘告知于我。”朱圭竭力維持神色不露異樣,追問道:“這同你所說的天子劍有何關聯?”唐賽兒道:“我入門那年,建文皇帝身患沉疴,未幾便駕崩歸天。他臨終前將天子劍交托師父,囑咐待重返中土時務必轉交其血脈后裔。三年前,師父返回中原意圖尋訪建文后嗣蹤跡,豈料途中遭逢奸人暗算,天子劍遂告失落。半年前我重歸中土,偶然探得這柄圣器下落。”
朱圭問道:“天子劍現在何處?”唐賽兒答道:“曲阜,孔府。”朱圭聞言不禁蹙起眉峰,追問道:“你怎敢這般篤定?”他想起先前在客棧聽得胡濙與周思正二人交談時涉及曲阜孔府之事,心頭頓生戒備,愈發質疑唐賽兒所言虛實。
唐賽兒言道:“數月之前,杭州有位豪商前往孔府,為孔家當代家主孔繼恩賀壽。孔氏乃圣人孔子后嗣,自宋代受趙宋皇室敕封衍圣公爵位,孔門一脈便作為士林表率,迄今已承襲數百載,聲威自然顯赫。即便蒙元統御中原時,亦對衍圣公世家禮遇有加,斷不敢貿然開罪。孔繼恩貴為當今衍圣公,壽誕本是隆重之事,焉能不設盛宴?然此番慶壽,孔府竟未曾知會賓客,亦未籌辦壽宴,專為款待那位杭州豪商。”
“那豪商名叫鄭源,祖輩曾投效張士誠,積攢下豐厚家業。后太祖立規商籍不得為官,鄭氏便專注行商,經三代經營已成杭城巨賈,家中資財總計恐比國庫更充盈。這鄭源欲往孔府祝壽之事原本隱秘,不知何處泄露消息,竟遭外人知曉。任誰都會思量,鄭源家資巨萬,此番獻壽之禮必定珍稀異常。遂有不軌之徒覬覦起這批賀禮。”
“但鄭源似乎早有預見,耗費高價雇傭能人一路護送,途中果真遭遇襲擊。幸而那幾名護衛身手高強,屢次擊潰盜匪,確保禮品無損。然鄭源唯恐后續賊寇增多,賀禮必會遭遇不測,遂將祝壽隊伍分作兩支,其本人親領一隊,另一隊取徑小道趕赴曲阜。出人意料的是,鄭源率領這隊人馬沿途竟未再生變故,平安抵達孔府。而另一支隊伍卻遭逢匪徒襲擊,賀禮盡數被奪,天子劍也被匪徒劫走。”
“消息傳回孔府,鄭源震怒,將天子劍之事與孔繼恩言明。孔繼恩獲悉天子劍現世,當即不敢怠慢,遂邀來泰山派高手沿途追查匪徒蹤跡。未幾,泰山派眾人果真發現賊人藏身之處,并奪回天子劍。鄭源又將天子劍秘辛透露于孔繼恩,孔繼恩隨即作出驚人之舉,欲借天子劍樹立孔家在武林中的威名。此事關系重大,自然引得江湖各派震動,故而近日四方豪杰齊聚孔府,為籌辦武林大會共商大計。”
朱圭聽后暗自驚嘆,心中既驚駭又困惑,心想:“此事確實非比尋常。可唐賽兒不過是半年前才回到中原,怎會對此等機密這般清楚?若非她胡言亂語,便是她也牽涉其中。如此說來,她故意透露與我知情,豈不是刻意引我墜入她的陷阱?”想到這里,朱圭忽覺背脊生寒,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思量:“難道,她早知我的來歷?她是唐書文之女,她若知曉,唐書文怎會不知?”這般推想,更是駭然不已,胸中驚懼愈發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