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司法解釋》的當天。

鳴海市第三糧庫的圍墻在夜色中像條盤踞的巨蟒。我蹲在灌木叢里，調整著耳機音量，里面傳來李建軍的破鑼嗓子：“監控已經干擾了，你們有十五分鐘。“

距離上次發現摻沙證據已經過去兩周。這期間，趙金庫派人搜查了書咖三次，甚至買通裝修工人在電路里裝了竊聽器。林雅晴把膠卷藏在《民法典》的精裝封皮夾層里，每天照常去工商局辦手續，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準備好了嗎？“我轉頭問。

林雅晴點點頭。她今天穿了件貼身的黑色運動服，頭發緊緊扎成丸子頭，露出纖細的脖頸。月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她緊繃的嘴唇和閃閃發亮的眼睛。她的手上戴著半指手套，腕間那道疤痕被遮住了，整個人看起來利落又干練。

“通風口在那邊。“她指著糧庫西側，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們借著夜色的掩護摸到墻根。通風管比想象中還窄，直徑不到四十公分。林雅晴試了試，勉強能擠進去。她的運動服在粗糙的管壁上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小心。“我托著她的腰往上送。

她的身體輕盈得像片羽毛，很快消失在管道深處。耳機里傳來她輕微的喘息聲：“看到出口了......“

突然，一陣刺耳的警報聲劃破夜空。我渾身一緊，耳機里李建軍大罵：“操！有人觸發了紅外——“

通話戛然而止。糧庫瞬間燈火通明，探照燈掃過圍墻，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我猛拽連著林雅晴的保險繩，卻聽到她急促的呼吸：“王立松！我找到保險柜了！“

“快出來！“我壓低聲音，“被發現了！“

“再給我三十秒......“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尖細，“密碼0712......“

探照燈越來越近，我甚至能聽見保安對講機的雜音。就在我準備強行拉回保險繩時，管道里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嗒“。

“拿到了！“林雅晴的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是個玻璃瓶......“

下一秒，警報聲再次響起，這次就在她頭頂。我猛地拽動繩索，林雅晴像條魚一樣從管道滑出來，懷里緊緊抱著個透明玻璃瓶。月光下，能清晰看見里面裝著的米粒和沙狀物。

“走！“我拉著她沖向圍墻缺口。

身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林雅晴跑得飛快，運動服在夜色中幾乎隱形，只有丸子頭散落的幾縷發絲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我們剛翻出圍墻，一道強光就照了過來——

“上車！“周文彬推開桑塔納車門。

林雅晴幾乎是摔進后座的，但仍死死護著那個玻璃瓶。我跳上車的同時，一顆子彈打在車門上，發出“砰“的悶響。

“臥槽！“周文彬猛踩油門，“他們敢開槍？！“

林雅晴蜷縮在后座，呼吸急促。我掰開她緊握的手指檢查有沒有受傷，卻發現玻璃瓶的蓋子松了，細沙撒了她一身。

“沒事......“她喘著氣說，“樣本還在......“

月光透進車窗，照在她沾滿沙粒的臉上。她的睫毛顫抖著，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運動服的領口被汗水浸濕，貼在纖細的鎖骨上。我伸手拂去她臉頰上的沙子，觸感粗糙溫熱。

“趙金庫死定了。“周文彬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這沙子明顯是建筑用的石英砂，和普通河沙完全不一樣。“

林雅晴小心翼翼地擰緊瓶蓋，手指微微發抖：“現在去哪兒？“

“鑒定中心。“周文彬猛打方向盤，“我同學值夜班。“

市質檢中心的燈光慘白刺眼。林雅晴坐在實驗室外的長椅上，運動服上還沾著沙粒和灰塵。丸子頭完全散了，碎發黏在汗濕的頸間。她的眼睛盯著實驗室的門，一眨不眨，像是要把門板看穿。

“休息會兒。“我遞給她一杯熱水。

她搖搖頭，雙手捧著杯子取暖。月光從走廊窗戶照進來，勾勒出她單薄的輪廓。運動服領口歪斜，露出鎖骨上那片燙傷疤痕。

“王立松，“她突然說，“如果樣本真的能證明趙金庫犯罪，我爸的冤案就能平反了......“

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眼睛在燈光下亮得驚人。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去她發間的一粒沙子。她的頭發柔軟順滑，帶著淡淡的汗水和塵土氣息。

實驗室的門突然開了。周文彬的同學走出來，眼鏡片后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確定了！就是石英砂，摻混比例46.8%，和檔案記錄一致！“

林雅晴猛地站起來，水杯啪地掉在地上。她的嘴唇顫抖著，眼淚奪眶而出，在沾滿灰塵的臉上沖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我們贏了......“她哽咽著說，手指緊緊攥著那個玻璃瓶，指節發白。

周文彬立刻掏出手機：“我這就聯系紀委的同學——“

“等等。“林雅晴突然打斷他，“還有件事沒做完。“

她的眼神變得堅定，淚水未干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運動服口袋里露出半張紙——是那張偽造的借條。

天色微明時，我們回到了書咖。林雅晴換下那身沾滿沙粒的運動服，穿上平時的淺藍色牛仔褲和白T恤。頭發重新扎成馬尾，洗凈的臉上還帶著疲憊的痕跡，但眼睛亮得驚人。

“真要今天去？“我遞給她一杯熱牛奶。

她點點頭，小口啜飲著，喉結輕輕滾動：“趙鐵柱今天出獄。“

牛奶在她唇邊留下一圈白沫，她渾然不覺。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細密的光影。她的睫毛在光線中微微顫動，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周文彬的桑塔納停在門口，喇叭輕響了兩聲。林雅晴深吸一口氣，把那個裝著沙粒的玻璃瓶小心地放進背包夾層。她的手指微微發抖，但動作異常堅定。

“走吧。“她說，嘴角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市看守所門口已經圍了一群記者。趙鐵柱剃著光頭走出來，金鏈子沒了，整個人瘦了一圈。看見我們，他瞇起眼睛，露出被檳榔染紅的牙齒：“喲，討債的來了？“

林雅晴上前一步，馬尾辮在晨風中輕輕擺動：“趙鐵柱，這是最后一遍——我爸從不欠你錢。“

她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借條，在陽光下展開。趙鐵柱臉色變了變，伸手要搶，被我一把扣住手腕。

“偽造國家機關證件罪，“周文彬推了推眼鏡，“情節嚴重可判十年。“

趙鐵柱掙開我的手，冷笑：“就憑這張破紙？“

“不，“林雅晴的聲音很輕，但異常清晰，“憑這個。“

她從背包里掏出錄音筆，按下播放鍵。趙鐵柱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借條是假的，我哥當年為了堵林衛東的嘴才......“

錄音戛然而止。趙鐵柱的臉色瞬間慘白，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這是昨晚在糧庫管道里錄到的——他和手下的對話。

“你......“趙鐵柱的嘴唇顫抖著，“你想怎樣？“

林雅晴直視著他的眼睛：“我要你當著媒體的面，承認借條是偽造的。“

晨光中，她的身影纖細卻挺拔，白色T恤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輪廓。她的手指緊緊攥著錄音筆，指節發白，但聲音穩得像塊石頭。

趙鐵柱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突然撲向林雅晴。我早有準備，一個過肩摔把他放倒在地。他的假牙飛出去三米遠，落在記者們的腳邊。

閃光燈瞬間亮成一片。林雅晴站在鏡頭前，背挺得筆直，聲音清晰而堅定：“我父親林衛東，六年前因舉報糧庫摻沙案失蹤。今天，我們終于找到了證據......“

她從背包里取出那個玻璃瓶，陽光下，石英砂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傍晚的余暉灑在書咖的落地窗上。林雅晴坐在法律咨詢區的椅子上，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她的馬尾辮松散了幾縷碎發，垂在蒼白的臉頰邊。桌上攤著當天的《鳴海晚報》，頭版赫然印著“糧庫摻沙案重啟調查“的黑體標題。

“累了就休息會兒。“我遞給她一杯熱茶。

她搖搖頭，手指輕輕撫過桌上父親的照片：“再等等......紀委的人說馬上有消息。“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林雅晴像觸電般抓起聽筒，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她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眼睛漸漸濕潤，在夕陽下像兩汪金色的泉水。

“找到了......“她放下電話，聲音輕得像羽毛，“在省城精神病院......用了化名......“

她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在夕陽下閃閃發亮。我伸手接住那顆墜落的淚珠，觸感溫熱。她突然撲進我懷里，單薄的身體顫抖得像片風中的樹葉。

“他還活著......“她的聲音悶在我胸前，“我爸還活著......“

夕陽透過落地窗照進來，給書咖的每一本書、每一張桌椅都鍍上了金邊。林雅晴在我懷里啜泣，六年的委屈、恐懼和堅持，在這一刻終于決堤。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感覺到她的心跳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又快又急，像只終于找到歸途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