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8日，開學季。

鳴海市工商局門口排著長隊，都是來辦營業執照的個體戶。我靠在摩托車旁，看著電子屏上滾動的叫號信息——前面還有二十七個人。兜里的諾基亞震動起來，是林雅晴發來的短信：“文化局的人來了，說我們缺《出版物經營許可證》。“

距離上次在婚宴上遇到趙金庫已經過去三周。這期間，文化部開展了“掃黃打非“秋季行動，對書店、網吧的檢查格外嚴格。我們的書咖裝修基本完工，卻卡在了最后一道手續上。

工商局對面的打印店里，林雅晴正和文化局的辦事員交涉。透過玻璃窗，我能看見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襯衫，扎著高馬尾，鼻梁上架著那副平光眼鏡，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幾歲。她的手指在文件上快速移動，時不時推一下眼鏡，眉頭微蹙。

辦事員突然拍桌子站起來，林雅晴的肩膀明顯縮了一下，但很快又挺直。我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店里，正好聽見辦事員說：“......消防通道寬度不夠，必須整改！“

“王科長，“林雅晴的聲音很輕，但異常清晰，“根據《行政許可法》第五十二條，您應該一次性告知全部補正內容。“她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這是您上周提出的整改要求，我們已經全部完成。“

王科長臉色變了變，金魚眼瞪得溜圓：“你哪個學校的？這么能說會道？“

“鳴海職業技術學院。“她推了推眼鏡，“學的是旅游管理，選修過《行政法學》。“

我差點笑出聲。這丫頭不知什么時候把周文彬那套話術學了個十足十。王科長氣得臉上的橫肉直抖，抓起公文包就走：“等著！我回去查查你們檔案！“

玻璃門摔得震天響。林雅晴這才長舒一口氣，肩膀垮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繞著馬尾辮的發梢。

“厲害啊。“我遞給她一瓶水。

她接過水，指尖冰涼：“周律師教的......說對付這種人，要比他們更懂規矩。“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的睫毛在光線中幾乎是透明的，鼻尖上沁出細小的汗珠。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了，露出纖細的鎖骨和一小片白皙的皮膚。

“工商局那邊怎么樣？“她小口喝著水問。

“還得等。“我看了眼時間，“餓不餓？先去吃飯？“

她搖搖頭，從背包里掏出個飯團：“我帶了......“

飯團用保鮮膜包著，已經有些變形。我搶過來塞回包里：“走，下館子去。“

“聚賢樓“是工商局附近最貴的飯店，包廂最低消費八百八。我點了條清蒸鱸魚、一盤白灼蝦，又要了瓶五糧液。林雅晴的眼睛瞪得溜圓：“這......太貴了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給她倒了杯果汁，“待會兒王科長也來。“

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你怎么知道？“

“剛看見他進了對面茶樓，“我剝了只蝦放她碗里，“這種人都一個套路——先刁難，再等人請客。“

林雅晴的眉頭皺了起來，鼻翼微微翕動，像是聞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非要這樣嗎？“

“要么按規矩來，“我指了指她面前那摞文件，“要么按他們的規矩來。“

她低下頭，筷子尖在米飯上戳出幾個小坑。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在她側臉上，能看清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突然，她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倔強的光：“那也要試試第一種。“

她從包里掏出本《行政許可法》，翻到做了標記的一頁：“第五十三條規定，行政機關不得要求申請人提交與其申請的行政許可事項無關的技術資料和其他材料。“

“所以？“

“所以他讓我們提交《消防安全檢查合格證》是違法的！“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書咖屬于公眾聚集場所，應該由消防部門事后監管，不是前置審批條件！“

我看著她發亮的眼睛和微微泛紅的臉頰，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暴雨夜里，那個攥著防狼噴霧、渾身發抖卻依然站得筆直的姑娘。

“好，“我收起酒瓶，“按你的方法來。“

下午三點，我們回到工商局。王科長果然坐在柜臺里，看見我們空著手來，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材料呢？“他敲著桌子。

林雅晴深吸一口氣，把文件遞過去：“王科長，根據《行政許可法》第五十三條......“

她的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引得周圍幾個辦事的人都看過來。王科長的臉漸漸漲成豬肝色，金魚眼像是要瞪出眼眶：“你、你哪個領導家的孩子？“

“普通市民。“她又推了推眼鏡，“如果您堅持要求我們提供無關材料，我們會向監察部門投訴。“

王科長的手抖了一下，印章差點掉在地上。排隊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有個穿西裝的中年人甚至掏出小本本記了起來。

十分鐘后，我們拿著蓋好章的營業執照走出工商局。林雅晴的手微微發抖，紙張在她手中嘩啦作響。

“成功了......“她小聲說，像是不敢相信。

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睫毛上細小的水珠。她的嘴角慢慢上揚，露出兩個深深的小梨渦。我突然很想戳一戳那個小酒窩，手剛抬起來，身后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等等！“王科長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兩位......晚上有空嗎？我們局長想請你們吃個飯。“

林雅晴的手指立刻攥緊了營業執照，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響聲。我上前半步擋在她前面：“不必了，我們還有事。“

王科長搓著手，額頭上全是汗：“那個......今天的事千萬別往心里去。我們局最近在學習《行政許可法》，能不能請......請這位同志去講講？“

林雅晴的眼睛瞪得溜圓，眼鏡滑到了鼻尖。我忍著笑說：“她收費很貴的。“

“應該的！應該的！“王科長點頭哈腰，“按專家課酬標準！“

回程的摩托車上，林雅晴緊緊抱著我的腰，營業執照被她護在胸前，像是什么珍寶。等紅燈時，我感覺到她把臉貼在我后背上，呼吸透過衣料傳來，溫熱而潮濕。

“王立松，“她的聲音悶悶的，“我們是不是......贏了？“

風吹起她的馬尾辮，發絲掃過我的脖頸，癢癢的。我低頭看了眼環在我腰間的手——纖細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節處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嗯，“我發動摩托車，“贏了第一仗。“

書咖門口停著一輛印有“鳴海晚報“字樣的面包車。我們剛停好摩托，一個戴眼鏡的記者就迎了上來：“請問是'雅松書咖'的負責人嗎？我是來采訪青年創業典型的。“

林雅晴下意識往我身后躲了躲，手指揪住我的衣角。我接過記者遞來的名片——《鳴海晚報》社會版記者方磊。

“我們還沒開業。“我說。

“就是要在開業前報道才有新聞價值啊！“方磊推了推眼鏡，“全市第一家提供法律咨詢的書咖，多好的題材！“

林雅晴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來：“我們......沒什么好采訪的。“

記者不肯放棄，跟著我們進了店。裝修基本完工，原木色的書架沿墻排列，二手淘來的桌椅擦得锃亮。最里側是“法律咨詢角“，墻上掛著林雅晴手繪的《常見法律問題流程圖》，旁邊是用舊課桌改造的“法律援助臺“。

“這是......“方磊指著流程圖，“你們自己設計的？“

林雅晴點點頭，耳根微紅。陽光透過新裝的落地窗照進來，在她身上鍍了層金邊。她今天沒扎馬尾，幾縷碎發垂在頸間，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方磊突然掏出相機：“能拍幾張照片嗎？明天見報！“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林雅晴像受驚的小鹿般往后退了半步。我擋在她前面：“等等，我們得商量一下。“

把她拉到后廚，我壓低聲音：“這是個好機會。上了報紙，趙金庫那些人就不敢明目張膽找麻煩了。“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繞著圍裙帶子：“可是......如果被趙家看到......“

“遲早要對上。“我輕輕握住她的手，“你不想給你爸討個公道嗎？“

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微微發抖，冰涼得像塊玉。陽光從氣窗斜射進來，照在她臉上，能看清睫毛投下的細密陰影和鼻尖上細小的汗珠。

“我......“她深吸一口氣，“我去換件衣服。“

十分鐘后，林雅晴從臨時更衣間出來，換上了那件淺藍色連衣裙——我們第一次去舊貨市場時穿的那件。頭發重新扎成馬尾，戴上了那副平光眼鏡。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嘴角卻微微上揚，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好看嗎？“她小聲問，手指拽了拽裙擺。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連衣裙的領口有些大，露出鎖骨和一小片白皙的皮膚。她的耳垂很薄，在陽光下幾乎透明，能看清細小的血管。

“好看。“我說。

她的耳尖立刻紅了，轉身走向記者。接下來的采訪異常順利，林雅晴對書咖的經營理念、法律角的設想侃侃而談，完全看不出剛才的緊張。只有我注意到，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發抖，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有長期寫字留下的薄繭。

“最后一個問題，“方磊合上筆記本，“為什么取名叫'雅松書咖'？“

林雅晴愣住了，睫毛快速顫動了幾下。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又合上，最后輕聲說：“因為......這是兩個人的夢想。“

記者走后，我們坐在剛組裝好的書架旁休息。林雅晴捧著營業執照看了又看，指尖輕輕撫過上面的公章，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幻覺。

“王立松，“她突然說，“我們真的做到了。“

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影。她的眼睛在光線中亮得驚人，像是盛滿了星星。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摘掉了她的眼鏡：“這樣更好看。“

她的睫毛快速顫動，卻沒有躲開。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數清她的睫毛，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檸檬香。她的呼吸輕輕拂過我的臉頰，溫熱而潮濕。

門外突然傳來摩托車的轟鳴，緊接著是李建軍的大嗓門：“立松！有線索了！“

林雅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開，臉頰緋紅。李建軍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手里揮舞著一張紙：“查到了！趙金庫下周要去省里開會，途經老糧庫！“

那是一張行車路線圖，用紅筆標出了途經點。林雅晴接過圖紙，手指微微發抖。陽光照在她側臉上，能看清她抿緊的嘴唇和堅定的眼神。

“我們得去一趟，“她輕聲說，“趁他不在的時候。“

窗外，夕陽漸漸西沉，給書咖的每一本書、每一張桌椅都鍍上了金邊。林雅晴站在光影中，裙擺微微擺動，像是隨時準備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