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14日，今天是雅典奧運會開幕的日子。

鳴海市人民廣場的大屏幕正在直播開幕式，圍觀群眾時不時爆發(fā)出歡呼聲。我蹲在廣場西側的梧桐樹下，面前擺著個殘局——紅方只剩一車一馬，黑方雙炮過河。

“將軍。“對面的街道辦主任老徐推了推老花鏡，炮打隔山。

距離上次舊貨市場之行已經過去兩周。這期間，林雅晴的肺炎痊愈了，書咖的裝修也進入尾聲。昨天李建軍送來消息，趙金庫提前結束省里會議，今晚就要出席侄子婚禮。

“立松啊，“老徐喝了口濃茶，“你這棋藝退步了。“

我故意走錯一步：“最近忙裝修，腦子不夠用。“

老徐眼睛一亮，車沉底將了我一軍。圍觀的幾個老頭發(fā)出惋惜的嘆息，只有坐在我旁邊的林雅晴抿嘴笑了笑，嘴角的小梨渦若隱若現(xiàn)。

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連衣裙，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纖細的脖頸。為了不引人注目，她特意戴了副平光眼鏡，看起來像個文靜的大學生。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照在她臉上，能看清鼻尖上細小的汗珠和微微泛紅的臉頰。

“再來一局？“老徐興致勃勃地擺棋。

我看了眼手表——五點四十，距離婚禮開始還有三小時。林雅晴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腕，指尖冰涼：“我去買水。“

她起身時，裙擺掃過棋盤，帶起一陣淡淡的檸檬香。老徐望著她的背影，突然壓低聲音：“這丫頭是老林家的吧？“

我的手頓在半空：“您認識？“

“紡織廠家屬院歸我管啊。“老徐喝了口茶，“她爸那事兒......可惜了。“

棋子在我手里變得沉重起來。老徐左右看看，聲音更低了：“當年林衛(wèi)東來找過我，說糧庫有問題，要我?guī)兔Σ閹讉€倉庫的租賃合同......“

“后來呢？“

“后來？“老徐苦笑，“第二天他就失蹤了。“

廣場大屏幕突然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國代表團入場了。人群的聲浪中，老徐的話幾乎被淹沒：“合同我留著呢，就藏在......“

“王立松！“

林雅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抱著三瓶鮮橙多，眼鏡滑到了鼻尖，看起來手忙腳亂。我起身去接，塑料瓶上的水珠打濕了她的前襟，淺藍色布料變成深藍，隱約透出里面白色背心的輪廓。

“謝謝。“她小聲說，耳根微微發(fā)紅。

老徐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突然說：“丫頭，會下棋不？“

林雅晴搖搖頭，眼鏡又滑下來一點：“只會一點點。“

“來，陪爺爺下一局。“老徐重新擺棋，“贏了有獎勵。“

我讓出位置，林雅晴小心翼翼地坐下，裙擺規(guī)整地壓在膝蓋下。她的手指纖細白皙，捏棋子的姿勢卻很標準，像是專門學過。

“我爸教的，“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輕聲解釋，“他說下棋能鍛煉思維。“

老徐的炮剛過河，就被她的馬踩了。老頭瞪大眼睛：“喲，這叫只會一點點？“

林雅晴推了推眼鏡，嘴角微微上揚：“運氣好。“

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能看清她專注時微微蹙起的眉頭和輕輕咬住的下唇。她的睫毛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隨著思考輕輕顫動。

三步之后，老徐的車又沒了。圍觀的老頭們開始竊竊私語，有人認出了她：“這不是老林家那閨女嗎？當年象棋比賽少年組冠軍！“

林雅晴的耳尖一下子紅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擺。老徐卻不惱，反而哈哈大笑：“好！有出息！“他從兜里掏出串鑰匙，“拿著，街道辦倉庫的。里頭有幾套舊桌椅，拿去你那個書咖用吧。“

林雅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像是有星星落進去：“真的可以嗎？“

“就當是......“老徐看了眼廣場大屏幕，那里正播放奧運健兒的特寫，“就當是替你爸收著的。“

鑰匙交接時，老徐的手指在林雅晴掌心輕輕點了三下，微不可察。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但什么都沒說，只是把鑰匙緊緊攥在手心里。

奧運會開幕式的音樂響徹廣場，我們告辭離開。走出人群，林雅晴才攤開手掌——鑰匙背面貼著小膠布，上面寫著一串數(shù)字：7-12-3。

“倉庫編號？“我問。

她搖搖頭，眼鏡后的眼睛亮得驚人：“是檔案柜編號。老徐剛才說，他把我爸查的合同藏在街道辦7號柜，第12層第3格。“

遠處傳來禮炮聲，天空中炸開幾朵煙花。林雅晴仰頭看著，煙花的光映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的脖頸線條優(yōu)美，鎖骨凹陷處落著一小片陰影，像是藏了無數(shù)秘密。

“現(xiàn)在去拿？“我問。

她咬了咬下唇：“先去婚禮。“

鳴海大酒店門口停滿了黑色轎車，最扎眼的是輛掛著省城牌照的奧迪。我和林雅晴混在賓客中往里走，她挽著我的手臂，手指微微發(fā)抖。

“緊張？“我低聲問。

她搖搖頭，眼鏡片后的眼睛卻瞪得很大：“就是......有點悶。“

宴會廳門口站著兩個穿黑西裝的保鏢，正在檢查請柬。李建軍搞來的那張就捏在我手里，已經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林雅晴的呼吸變得急促，我能感覺到她貼著我的半邊身體繃得緊緊的。

“放松，“我捏了捏她的手，“就當來喝喜酒。“

她深吸一口氣，突然伸手摘掉了眼鏡：“這樣好些。“

沒了眼鏡的遮擋，她的眼睛在宴會廳的水晶燈下亮得驚人。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我這才注意到她今天涂了淡淡的唇彩，在燈光下泛著水潤的光澤。

保鏢掃了眼請柬就放我們進去了。宴會廳里人聲鼎沸，幾十桌酒席已經坐了大半。我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林雅晴的目光立刻鎖定了主桌——那里坐著個穿深藍色西裝的中年男人，正和旁人談笑風生。

“趙金庫。“她輕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揪住了桌布。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趙金庫比照片上胖了不少，雙下巴疊在襯衫領口上，金絲眼鏡后面是一雙精明的眼睛。他正給旁邊的人遞煙，腕上的金表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別盯著看，“我夾了塊涼菜放到她碟子里，“吃點東西。“

她機械地拿起筷子，卻把涼菜戳得稀爛。服務員開始上熱菜，同桌的客人忙著敬酒，沒人注意我們。我借著倒飲料的機會，湊到她耳邊：“我去趟洗手間。“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小心。“

她的指尖冰涼，掌心卻有一層薄汗。我點點頭，悄悄離席。

洗手間在宴會廳側門出去右拐。我假裝喝多了，搖搖晃晃地穿過走廊。經過一個掛著“貴賓休息室“牌子的房間時，門縫里傳出趙金庫的聲音：“......賬本都處理干凈了？“

“放心，“另一個聲音回答，“老周那邊也打點好了。“

我正想湊近聽，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個服務生推著餐車過來：“先生，需要幫助嗎？“

“找洗手間。“我大著舌頭說。

服務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指了指相反方向。我只好往回走，卻在拐角撞見了林雅晴——她不知什么時候跟了出來，正貼在消防通道的門上偷聽什么。

看見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門縫。我湊過去，聽見里面兩個人正在說話：

“樣品還在嗎？“

“早銷毀了。就剩林衛(wèi)東送檢的那份，鎖在糧庫老檔案室......“

林雅晴的身體猛地一顫，我趕緊扶住她。她的臉色煞白，嘴唇微微發(fā)抖，但眼睛亮得嚇人。

“檔案室......“她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我們剛想離開，消防門突然被推開。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走出來，差點撞上林雅晴。

“干什么的？“男人警惕地問。

林雅晴的反應快得驚人。她突然撲進我懷里，帶著哭腔喊：“你這個負心漢！“

我順勢摟住她，感覺到她單薄的肩膀在微微發(fā)抖。男人罵了句“神經病“，快步走開了。

“演技不錯。“等人走遠，我低聲說。

她從我懷里抬起頭，臉頰緋紅，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們貼得太近，我能聞到她頭發(fā)上淡淡的檸檬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墨水味。

“回去吧，“她輕聲說，“我知道下一步該怎么查了。“

回到宴會廳，新郎新娘已經開始敬酒。趙金庫端著酒杯四處應酬，金表在燈光下晃來晃去。林雅晴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那塊表......“

“怎么了？“

“表帶，“她的聲音很輕，“是糧庫發(fā)的紀念品。“

我仔細一看，果然，表帶上刻著“鳴海第三糧庫1998“的字樣。林雅晴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節(jié)奏和她思考時一模一樣。

“王立松，“她突然說，“我們得去趟糧庫。“

宴會廳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新人開始切蛋糕了。彩帶和亮片從天而降，落在林雅晴的發(fā)間和肩頭。在繽紛的碎片中，她的眼神堅定得驚人，像是下了什么決心。

離開酒店時，天已經黑了。奧運會的直播還在繼續(xù)，街上到處都能聽到歡呼聲。林雅晴走在前面，裙擺隨著步伐輕輕擺動，發(fā)絲間還粘著幾片亮晶晶的彩帶。

“明天一早，“她轉身對我說，“我們去街道辦拿合同，然后去糧庫。“

月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鼻尖上細小的汗珠和微微發(fā)抖的嘴唇。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里面盛滿了決心和希望。

“好。“我說。

她突然踮起腳，輕輕抱了我一下，很快又松開：“謝謝你......陪我做這些。“

夜風吹起她的裙擺和發(fā)絲，空氣中飄來淡淡的檸檬香。遠處，又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照亮了她微笑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