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是戈壁深沉的呼吸,粗糲且冰冷,永無休止。其其格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漫無邊際的蒼黃中艱難跋涉,身后黑水鎮那最后一絲模糊的輪廓,早已被翻涌的沙塵徹底吞沒。此刻,天地間只剩單一的色彩與唯一的聲響:單調的枯黃蔓延開來,還有那風裹挾著砂礫,發出永恒的嗚咽。腰間的銅鈴,隨著她每一步的邁出,每一次身體的晃動,輕輕碰撞著她的腰帶。沒有清脆悅耳的顫音,只有沉悶而短促的撞擊聲,宛如兩塊失去靈魂的頑石相互摩擦。“咚…嗒…咚…”這聲音低啞得幾乎要被風聲掩蓋。其其格的手指無意識地滑過鈴身,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微微一顫。指尖清晰地描摹出那道環形的裂紋,深刻而凜冽,恰似大地干涸后龜裂的傷口。裂紋的邊緣,在穿過沙塵的慘淡晨光下,竟折射出一抹近乎幽藍的微光,透著冰冷與銳利。七顆星辰的刻痕環繞其周,沉默地鑲嵌在冰涼的青銅之上,宛如昨夜星辰隕落后留下的冰冷坐標。告別早已落幕。那片廢墟宛如一座巨大的墳塋,埋葬了祠堂,掩埋了地門,更埋葬了七顆曾與她血脈相連的靈魂。阿蘇勒沉穩如山的氣息,柳青灼熱似火的意志,李承影洞悉幽微的冷澈,藍娘子玉石俱焚的決絕,巴圖寬闊如草原的脊梁,還有那兩個無名守魂者最后的消散嘆息……所有的溫度,所有的聲音,都已凝固、冷卻,最終化作鈴身上這七點沉默的星光,以及掌心下這道冰冷的裂痕。這冰冷的銅疙瘩,便是他們唯一的墓碑。這場葬禮,沒有哀樂相伴,唯有風沙永不停歇的嗚咽在荒原上回蕩,宛如天地間最蒼涼的挽歌。然而,就在她指尖離開裂紋的瞬間——“嗡……”一聲極其微弱、短促的震顫,毫無預兆地從鈴身內部傳出!仿佛是沉眠冰層之下,一條被封凍的魚,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甩動了一下僵硬的尾鰭。其其格猛地停下腳步。靴底陷入松軟的沙礫之中,風卷著沙粒抽打在她臉上,帶來細微的刺痛。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腰間那一點冰冷之上。心跳聲在死寂的風聲中清晰可聞。是錯覺嗎?是疲憊引發的耳鳴?還是風摩擦鈴壁產生的幻聽?她不敢動彈,僵硬地佇立著,宛如一尊被風沙侵蝕的石像。時間在風沙的嗚咽中緩緩流逝。許久,再無任何聲響。唯有風,唯有沙。銅鈴冰冷地貼著肌膚,那道裂紋在慘淡的日光下,依舊散發著幽藍的微光,死寂而鋒利。其其格閉上雙眼,將喉頭翻涌的苦澀強行咽下。是錯覺罷了。七魂已然消散,新鈴雖已誕生,卻不過是一件冰冷的器物,一份沉重的遺物,一副刻著傷痕的枷鎖。她重新邁開腳步,步伐更加用力,仿佛要將那瞬間的悸動深深踩進沙土之中。靴底摩擦碎石的聲音愈發刺耳。就在這時,異變突起!“咻——!”一支裹挾著黃沙、帶著凄厲破空聲的狼牙箭,毫無征兆地從右側一座低矮風蝕巖的后方射來!箭頭閃爍著淬毒的幽藍寒光,徑直朝著毫無防備的其其格右肋刺去!殺機驟現!冰冷、突兀,帶著戈壁盜匪特有的狠辣與貪婪!其其格瞳孔急劇收縮!身體的反應甚至快過大腦的指令——那是在無數次生死邊緣淬煉出的本能!她腰肢以一個近乎折斷的角度猛地向左扭轉,同時右手如閃電般抓向腰間的彎刀刀柄!然而,身體的劇痛和徹夜的疲憊終究讓她的動作慢了半拍。刀鋒只來得及出鞘一寸左右,那支淬毒的箭矢已然撕裂空氣,帶著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來不及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鐺——!!!”一聲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刺耳的金屬震鳴,猛地從其其格腰間爆發!這聲音既非鈴舌撞擊鈴壁的清越之音,也不是頑石摩擦的沉悶聲響。那聲音仿佛是兩塊沉重的青銅巨盾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撞擊在一起,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高頻震顫!一道肉眼可見的、極其淡薄的淡藍色音波漣漪,以銅鈴為中心,瞬間擴散開來!音波掠過之處,空氣仿佛都瞬間凝滯。那支志在必得的毒箭,箭尖距其其格的皮襖僅有寸許,卻好似撞上了一堵無形且堅韌的墻壁!箭桿劇烈顫抖,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箭頭上幽藍的毒光被那淡薄的音波一沖,宛如風中殘燭般明滅不定。最終,箭矢的方向被硬生生帶偏,“哆”的一聲,狠狠扎入其其格腳邊不足半尺的沙地中,箭尾仍劇烈地嗡鳴顫抖著。其其格的動作瞬間僵住。她的手還按在彎刀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緩緩低下頭,難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腰間。那枚七星銅鈴,正以肉眼可見的幅度高速震顫著!鈴身不再是毫無生氣的冰冷物件,而是散發出一種奇異且內斂的溫熱。那道環形裂紋深處,幽藍的光芒如呼吸般閃爍明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活躍!剛才那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和那圈淡藍音波,正是從這道裂紋中爆發而出的!并非錯覺!這新生的銅鈴,這刻著傷痕的銅鈴,它在……動!它在……回應!“吼——!點子扎手!并肩子上!”風蝕巖后,傳來一聲粗嘎且驚怒的咆哮。三條裹著骯臟皮襖、蒙著面孔的身影,如嗅到血腥的鬣狗般,揮舞著彎刀和釘頭棒,從藏身處猛撲而出!刀鋒在慘淡的晨光下閃爍著嗜血的寒芒,卷起一片黃沙。殺機再度降臨!比剛才更為兇狠、直接!其其格眼中的茫然與震驚瞬間被冰冷的戰意取代。腰間的銅鈴仍在嗡鳴,那道裂紋中的幽藍光芒如跳動的鬼火,帶著一種陌生且冰冷的韻律。她不再試圖拔刀。右手猛地離開刀柄,五指張開,帶著近乎本能的決然,狠狠按在腰間那劇烈震顫的銅鈴上!掌心,緊緊覆蓋住那道幽藍閃爍的環形裂紋!一股難以言表的冰冷氣流瞬間從裂紋中涌出,順著她的掌心、手臂,直沖向頭頂!這股力量不同于阿蘇勒的沉穩,也不是柳青的熾熱,而是一種全新的、帶著金屬撕裂般鋒銳感的刺痛與力量!“嗡——!!!”一聲更加高亢、刺耳、狂暴的震鳴,如受傷兇獸的咆哮般,再次從銅鈴中炸響!這一次,音波不再是淡薄的漣漪,而是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見的、扭曲空氣的淡藍色沖擊波紋,呈扇形向前方迅猛沖去!沖在最前面的沙匪首當其沖。他猙獰的表情瞬間凝固,仿佛被一只無形巨錘狠狠砸中胸口!整個人如斷了線的破麻袋般向后倒飛出去,口中噴出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凄厲的弧線。他手中的彎刀“當啷”一聲脫手飛出,打著旋兒插進遠處的沙丘。后面兩個沙匪也被這狂暴的音波狠狠掃中,如喝醉了酒般踉蹌后退,頭暈目眩,耳鼻中滲出鮮血,手中的武器幾乎拿捏不住,臉上滿是極致的恐懼與茫然。風沙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非人的力量震懾了一瞬,嗚咽聲都減弱了。其其格站在原地,掌心緊緊按著鈴身裂紋,指縫間透出幽藍的光芒。她微微喘息著,感受著那股在體內奔涌的、陌生的、帶著撕裂痛感的冰冷力量。新鈴第一次真正的“鳴響”,不是指引,不是低語,而是……殺戮的咆哮。這股力量……冰冷、鋒利,帶著毀滅的氣息。它究竟來自何處?是七星歸位后殘存的碎片?還是……這鈴身裂紋本身?她緩緩抬起頭,冰冷的目光掃過那兩個驚魂未定、如同見鬼般的沙匪。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在更遠處,一座更高的風化巖柱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不是沙匪!那影子……瘦削、安靜,幾乎與巖石的陰影融為一體,宛如一條蟄伏在沙下的毒蛇。一道極其隱晦卻帶著刺骨陰冷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這并非沙匪貪婪的目光,而是……一種冰冷的、審視的、帶著某種惡毒興趣的窺探!其其格心頭警鈴大作!一種比面對沙匪時更為危險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轉頭,銳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那片陰影!然而,就在她目光投去的剎那,那陰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風卷著沙礫掠過那塊巖石,發出單調的嗚咽聲。仿佛剛才那陰冷的一瞥,只是風沙制造的幻覺。其其格的手依舊緊緊按在腰間的銅鈴上。鈴身因剛才的爆發而滾燙,那道環形裂紋中的幽藍光芒緩緩平復,但并未完全熄滅,如余燼般在深處隱隱閃爍。她緩緩收回目光,看向地上那個胸骨塌陷、口鼻溢血、已然氣絕的沙匪頭目,以及那兩個丟下武器、連滾帶爬逃向遠方的同伙。風沙重新占據主導,嗚咽著,試圖抹去一切痕跡。腰間的銅鈴恢復了那種低沉的、帶著磨損雜音的震顫,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咚…嗒…”聲音依舊低啞,卻仿佛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她松開按著裂紋的手,指尖傳來被灼燒般的刺痛和殘留的冰冷。新鈴的第一次蘇醒,以一道陌生的裂紋、一股冰冷鋒銳的力量、一聲殺戮的咆哮,以及一個陰影中窺探的冰冷眼神,在這無人的戈壁灘上,刻下了屬于它的第一道印記。前路的風沙,似乎愈發渾濁且危險。其其格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空蕩蕩的風化巖陰影,不再停留,邁開腳步,踏著沙匪留下的血跡和足跡,更深地走進了翻騰的黃沙深處。腰間的七星銅鈴,在風沙中低啞地回響,裂紋深處,一點幽藍,如同不滅的鬼火,在黃沙彌漫的晨光里,無聲地閃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