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桃將信紙投入燭火的瞬間，火星噼啪炸開，灰燼打著旋兒落在青瓷碟里。

王嬤嬤端著藥碗跨進門檻時，正見她盯著那堆黑屑出神，指尖還沾著未擦凈的燭淚。

“姑娘，藥要涼了。“王嬤嬤的聲音帶著幾分擔憂——自打退婚那日起，這丫頭便像換了個人，從前總縮在廊下看螞蟻搬家，如今連走路都帶著風。

可此刻她盯著灰燼的模樣，倒讓王嬤嬤想起十年前，夫人被嫡夫人罰跪雪地里時，小檀兒也是這樣攥著帕子，眼睛亮得嚇人。

蘇桃接過藥碗，指尖觸到溫熱的陶壁，這才從思緒里抽離。

她仰頭飲盡苦藥，喉間泛起腥甜，卻扯出個笑：“嬤嬤，去給裴世子遞個話，就說我院里的夜合花開了，想請他來賞。“

王嬤嬤手一抖，藥碗險些落地。

裴彥是什么人？

定北將軍府的世子，皇帝親封的靖邊侯，從前蘇瑤求他寫個扇面都要被冷臉拒。

可自蘇桃退婚那日起，這尊殺神倒三不五時往侯府跑，上回還親手給蘇桃挑了盞琉璃燈。

“姑娘...“王嬤嬤欲言又止，見蘇桃已經起身翻找披風，只得應下。

戌時三刻，裴彥的腳步聲響起時，蘇桃正坐在廊下補繡繃。

月光落在他玄色大氅上，映得腰間玉牌泛著冷光。

他站在臺階下，聲音像浸了霜：“夜合花？

蘇桃，你當本世子是逛花樓的紈绔？“

蘇桃沒抬頭，指尖的銀針在帕子上繡出半朵紅梅：“裴世子若覺得是，便當是吧。“她頓了頓，將帕子往桌上一扔——帕子中央，是方才那封威脅信的灰燼拓下的痕跡，“有人給我遞了信，說'永遠無法擺脫陰影'。“

裴彥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跨上臺階，大氅帶起的風掀動桌角的帕子，露出那團模糊的黑痕。

他伸手按住蘇桃欲收的手，指腹觸到她掌心薄繭：“誰？“

“不知道。“蘇桃抬眼，燭火在她眼底晃出兩簇小火苗，“但能在侯府暢通無阻放信的，要么是蘇瑤的人，要么...比蘇瑤更棘手。“她反手握住裴彥的手腕，“我需要你的兵符。“

裴彥的手一僵。

他抽回手時，袖中一枚玄鐵虎符落在桌上，發出悶響：“趙捕頭的人查到蘇瑤往南邊運了批私鹽，后日寅時過城門。“他低頭整理大氅，耳尖在月光下泛紅，“本世子...恰好要去城南查軍備。“

蘇桃眼尾微挑。

她早聽見他心聲里那句“若她受了傷，我定要那幕后之人血債血償“，此刻卻只將虎符收進袖中：“裴世子真是好雅興，查軍備還捎帶逛城門。“

兩人到趙捕頭家時，院角的老槐正落著花。

趙捕頭迎出來時，腰間佩刀撞在門框上，叮當作響：“蘇姑娘，裴世子，您看這——“他展開一卷賬冊，“蘇瑤的人用'錦繡坊'做幌子，三年里往北邊送了十二批藥材，可賬本上記的都是綢緞。“

“藥材？“蘇桃指尖劃過賬冊上的“蜀錦三十匹“，突然頓住，“北邊...定北軍的駐地在北邊。“

裴彥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盯著賬冊上的日期，聲音沉得像雷：“上個月我爹說軍中藥鋪缺十箱金創藥，結果送來的是半箱發霉的陳皮。“他猛地抬頭看向蘇桃，“蘇瑤的藥材，是給敵國的。“

蘇桃倒吸一口涼氣。

她耳中突然炸開無數心聲——趙捕頭在想“這下發財了“，裴彥在吼“敢動我大晉的兵，我剝了你們的皮“，而最深處，有個陰惻惻的聲音：“蘇桃，你越查，死得越快。“

她攥緊袖中虎符，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后日寅時，我要人贓并獲。“

次日清晨，蘇桃剛踏出院門，便被一陣叫罵聲驚得頓住腳步。

青石板路上擠了二十來個百姓，賣菜的張嬸舉著塊褪色的錦帕喊：“蘇姑娘，我上月在你鋪子里買的'云錦'，洗一水就成粗布了！“

“就是！“賣糖葫蘆的李伯抖著懷里的包袱，“我給閨女扯的喜服料子，竟沾了一身靛藍，現在親家都要退婚！“

蘇桃掃過人群，耳中此起彼伏的心聲撞得她太陽穴發疼——張嬸在想“蘇瑤給了我五兩銀子，夠買半車菜“，李伯在嘀咕“那婆子說只要鬧得兇，還能再拿賞錢“，最前排的老婦人卻在發抖：“造孽啊，蘇姑娘的料子我買過，最是結實的...“

她往前走了兩步，繡鞋碾過青石板縫里的青苔。

人群自動讓出條路，她卻停在張嬸跟前：“張嬸，你手里的帕子，邊兒上繡的是并蒂蓮。“她指腹劃過帕子邊緣，“我錦繡閣的繡娘，用的是三股絲線，你這帕子，線腳松得能塞進指甲蓋。“

張嬸的臉刷地白了。

蘇桃又轉向李伯：“李伯，你說喜服沾了靛藍——“她掀起包袱里的布料，“可這是月白錦，靛藍是染布坊頭道色，我錦繡閣的料子，每匹都要過三遍清水。“她突然提高聲音，“大家若不信，可隨我去鋪子里看染缸！

我錦繡閣的染水，倒出來能養金魚！“

人群里傳來抽氣聲。

老婦人擠到前面，攥著蘇桃的袖子：“蘇姑娘，我信你！

上回我孫子扯破了褂子，你送了塊碎料，比我買的新布都結實！“

“對！我也買過！“

“蘇瑤那丫頭壞得很，上回我在她鋪子里買絹花，花瓣都是漿糊粘的！“

罵聲漸漸變成了議論。

蘇桃望著人群里幾個縮著脖子往后退的身影，耳中那些心虛的“糟了，要露餡“清晰得像敲在耳邊的銅鑼。

她朝王嬤嬤使了個眼色，后者立刻小跑著去鋪子里取賬本——她早讓人記了每筆買賣的主顧，蘇瑤買通的，不過是其中七八個。

等人群散得差不多時，街尾傳來馬蹄聲。

裴彥的玄色戰馬踏得青石板咚咚響，他在蘇桃跟前勒住韁繩，大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我爹召我回府。“他低頭看向蘇桃，眼底翻涌著她讀不懂的情緒，“后日...我讓人在城門等你。“

蘇桃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馬蹄聲消失在街角。

王嬤嬤遞來帕子，她才發現自己掌心全是汗。

“姑娘，蘇瑤那邊...“王嬤嬤欲言又止。

“說。“

“方才門房說，蘇姑娘的貼身丫鬟去了大理寺，說是替蘇瑤遞狀子。“王嬤嬤的聲音發顫，“狀子上寫著...您勾結外邦，私運軍資。“

蘇桃的手指緩緩蜷起。

她望著裴彥離去的方向，耳中突然響起那日他藏在最深處的心聲：“蘇桃，若你需要，我裴彥的命，都可以給你。“

“去把趙捕頭請來。“她轉身往院里走，繡鞋踩過滿地碎光，“再讓人備筆墨——蘇瑤要打官司，我便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