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的界限在馬庫拉格的曠野上模糊地推進。
最初，地平線上裂開一道極其稀薄的微光。
它迅速凝聚、增厚，帶著不容置疑的勢頭，驅趕著殘存的深藍與墨黑，將它們粗暴地擠壓、推搡向西方沉淪的天際。沉睡的田野輪廓在熹微中漸漸顯露，收割后的麥茬浸潤著晨露，泛出冰冷潮濕的光澤，像無數根尖銳的針尖，固執地刺向灰白天穹。
晨光鋪灑之際，梅林與康納策馬返回政務大廳，他們剛剛送別了察合臺和城邦狩獵隊。
...
政務大廳三樓，巨大的落地窗將漸亮的晨光引入室內。
梅林隨意地靠在那張金屬王座上，白霧在他周身如活物般緩緩流轉，左肩上則趴著忠誠的戰帥。
康納則靜立在王座前方的臺階上，身形筆直。
“......民兵訓練場的擴建不能再拖，”康納匯報著近期政務，“新一批訓練合格的青壯年需要場地。”
“另外，倉庫的通風系統也需要強化，冬雨季將至，糧食儲存可能會存在些許問題。”
梅林的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擊，發出幾不可聞的金屬輕響。
“按你的計劃執行。”
“資源優先保障民兵和糧儲。”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逐漸蘇醒的城邦輪廓，“至于大劇場那邊......進度放緩。”
康納頷首回應：“遵命，吾王。那些精心設計的保密措施，現在看來確實有些......冗余了。”
梅林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轉瞬即逝。
的確，在藍金色的麥海奇跡與魔網重塑天空的神跡之后，在城邦居民實實在在地填飽了肚子、看到了生活的盼頭之后——比如自家的孩子若能通過民兵考核，便意味著更安穩的未來——梅林的威望已然攀升至馬庫拉格以往執政官們，統治者們難以企及的頂峰。
這些城邦居民，他們或許大字不識幾個，更不懂什么貴族老爺們掛在嘴邊的“榮耀”與“傳承”；
他們顯得愚笨。
但他們絕不蠢笨，更非蠢壞。
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是誰將他們從絕望的深淵里拉了出來，是誰讓他們在長久的蜷縮后，得以再次稍稍挺直脊梁，他們懂得感恩，刻骨的感恩。
如今，在街頭巷尾，你若膽敢非議康納，多半會引來一片指責，被斥為“壞貴族的走狗”。
但若有人敢褻瀆梅林之名？
那便不只是口舌之爭了。憤怒的民眾會直接動手，更有甚者，那些被信仰點燃的狂熱者，會高喊著將瀆神者“綁上柴堆”，用最原始的火光來捍衛他們心中唯一的光明。
在這種洶涌的民意洪流面前，任何試圖破壞的聲音都顯得蒼白可笑。若有人膽敢聚集民眾，聲嘶力竭地宣稱：“那個梅林是個騙子，他對你們撒了謊，城邦地下有個巨大的劇場，你們看到的一切奇跡，都是他像話劇大師編排戲劇一樣精心偽造的，他欺騙你們，是為了榨取某種邪惡的力量！”
那么，民眾的反應會是什么呢？
他們大概會在短暫的困惑于“劇院”和“話劇”是什么玩意兒之后，便一窩蜂地沖上演講臺，將那些蠱惑人心的家伙揪下來，迫不及待地要將其送上火刑架。“騙我們？我們手里拿到的面包難道是假的嗎？肚皮難道不會飽嗎？一定是那些該死的壞貴族余孽又在作祟！梅林大人和康納大人一定要贏啊！”
正因如此，舞臺劇計劃的保密措施已無足輕重。
而放緩其進度的根本原因，則源于【稱號：導演】文字說明中提及的那個關鍵——閾值。在接二連三震撼人心的大事件洗禮下，城邦居民在提供海量成就點的同時，他們精神上的震撼閾值也被不斷拉高。
最初能引發軒然大波的“神圣決斗”劇本，放到如今這個神跡頻發、生活劇變的時代，即便幕后推手如何賣力，也難以再激起多少漣漪。居民們聽聞后，大概只會平淡地點點頭，哦一聲，便將注意力迅速轉向更關乎生計的新事物上。
投入巨大的資源，卻只能換來微薄的成就點產出。
這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資源需要流向更具潛力、更能撬動未來成就點的領域——
比如，即將鋪開的、旨在重塑城邦根基的教育計劃。
“對那些學術貴族清洗過后，有多少學術貴族愿意向我們完全臣服，康納卿你所率領的新貴族派系和舞臺劇派系當中又有多少學術貴族，不僅限于大貴族，小貴族也行。”梅林突然問。
康納略作沉吟，隨即清晰回應道：“幾乎所有的學術貴族都愿意向我們臣服，而新貴族派系和舞臺劇派系中學術貴族所占的數量很低，且多為小貴族，一些家族甚至連在學者中心擁有駐地的資格都沒......”
“不過，”康納接著補充，“愿意向我們臣服的學術貴族在觸及家族存續的根本利益后，可能也會有著些許抵觸情緒，這個計劃的開展可能沒有預想中的順利。”
“那就繼續清洗族滅。”
梅林的聲音平靜如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讓那群學術貴族在‘觸及家族存續的根本利益’和‘家族直接存亡’這兩個選項中做出選擇。”
“誰敢阻礙這個計劃的開展，就滅誰的族。”
“相信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知道該怎么選。”
他頓了頓，繼續下達指令：“再通知那群老巫女們。”
“讓她們找找城邦祖制里，有沒有‘十三歲以下的孩童都是純潔的，是受神喜愛的，因此有平等享受教育的權利’這類條文。”
“祖制里沒有也沒關系，”
“讓她們先編一個，然后加到祖制里去，要編得像一些。”
梅林這是在利用祖制的權威，為未來推行教育計劃掃除潛在的阻力。
“教育，是點燃更多火種的引信。”
康納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光芒，正欲開口回應。
就在這時——“嗡……喀嗒……”
一陣低沉而規律的機械運轉聲，伴隨著金屬摩擦的細微刺響，從辦公室外厚重的墻壁內隱隱傳來。
通往三樓的專用直梯，正在上行。
緊接著；
門外走廊上，響起了兩種截然不同、卻同樣帶著沉重壓力的腳步聲。
一種沉重而拖沓，伴隨著衣料摩擦和粗重短促的喘息，每一步都仿佛耗盡了力氣，帶著一種粘膩的恐慌感，空氣中似乎隱約飄來一絲汗味與昂貴香料混合的氣息。
另一種則更為僵硬，帶著金屬關節運轉時特有的、刻意壓制卻依然存在的細微嗡鳴和齒輪咬合的摩擦聲，步伐穩定卻透著一股近乎凝固的緊張。
窗外漸強的晨光，在王座前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不斷擴大的光斑。
...
兩道身影出現在王座下，沐浴在稍亮的晨光下。
左邊是老熟人，哥白尼機械學派的凱撒里昂大師。
他正竭力控制著金屬軀體的姿態，試圖表現出恭敬與鎮定，但義眼核心深處那難以抑制的細微顫抖，以及關節傳動裝置在過度緊張下發出的、比平時更清晰一點的電流嗡鳴，都暴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
金屬手指緊緊扣著一個鑲嵌著齒輪徽記的金屬筒，里面是他熬了一夜、承載著學派存亡希望的圖紙。
他不敢直視王座，目光低垂，落在臺階上。
右邊則是礦業區總負責人，索利斯家族的當代族長——巴索.索利斯。
這是一個過度肥胖的中年男人，龐大的身軀幾乎填滿了臺階上一大半的空間。他穿著一件原本可能華貴、但此刻已被汗水浸透、顯得皺巴巴的絲絨外套，緊繃的布料勾勒出層層疊疊的脂肪輪廓。
臉上布滿油汗，閃著膩光，面色是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肥厚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呼吸粗重而短促。
那雙深陷在脂肪里的小眼睛充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
“至高無上的梅林大人。”
“尊...尊貴的...梅林大人......”
兩聲問候語幾乎同時發出，他們保持著禮敬的姿態，不敢抬頭，等待著王座之上的指令。
晨光，在他們身前的地板上投下狹長的影子，卻無法驅散他們身上散發的沉重壓力與恐懼氣息。
梅林的目光，緩緩掃過臺階下的兩人。
肩頭的戰帥似乎感受到了某種氛圍，微微調整了一下趴伏姿態。
康納則靜侍在更接近于金屬王座的臺階之上。
短暫的沉默后，梅林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響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凱撒里昂大師。巴索.索利斯族長。”
“荒野已被麥海覆蓋，城邦的目光需要轉向工業區。”梅林的指尖在王座扶手上輕輕一點。
“礦業區，索利斯族長，是馬庫拉格未來的筋骨，是鑄造利劍甲胄船炮的基石。”
“告訴我，它現在…虛弱得像一個久病的老者嗎？”
巴索.索利斯龐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汗珠如同斷線的珠子，從他灰白的額頭上滾落，砸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記。他肥厚的嘴唇哆嗦著，試圖擠出聲音：
“尊...尊貴的梅林大人...礦...礦區...在索利斯家族世代經營下...運轉...運轉尚可...只是...只是近年來礦脈確有些貧瘠...深層的開采...頗為艱難...效率...效率難免...”
他的聲音粘膩、斷續，充滿了推諉和試圖減輕責任的意味。
“效率？”
梅林的聲音沒有起伏。
“我看到的報告里，礦工們像地底的蠕蟲一樣在狹窄、危險的坑道里蠕動，用著比他們父輩還要原始些許的工具，城邦向礦業區進行的資金傾斜和數件圣物支援都到哪里去了？”
“冶煉區產出的金屬雜質多得能用來鋪路。”
“索利斯族長，你所謂的運轉尚可，是這么一個運轉尚可？”
“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對城邦做出的貢獻，再給你頒一個翠綠桂冠？”
巴索.索利斯的臉色瞬間由灰白轉為死灰，他龐大的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癱軟下去，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恐懼徹底淹沒了他，讓他連辯解的話都組織不出來了。
梅林的目光轉向凱撒里昂大師。
“凱撒里昂大師。”
梅林繼續問，“哥白尼學派，以洞悉機械奧秘、追求效率的極致而聞名。”
“你認為，礦業區的困局，癥結在何處？”
“可有解決方法？”
凱撒里昂的猩紅義眼猛地亮了一瞬，核心處理器因為這句問話而瘋狂運轉。
機會！
這就是他等待的機會！
他金屬胸腔里的發聲器發出一聲短促的、模擬清嗓的嗡鳴，極力壓制著電子音中的顫抖：
“至高無上的梅林大人！！”
凱撒里昂大師的金屬頭顱微微抬起，但視線依舊恭敬地落在梅林王座的基座處，“索利斯族長所言礦脈貧瘠、深層開采艱難，確有其事。”
“但核心桎梏，在于...在于工具的朽壞與技術的停滯。”
凱撒里昂大師的語速開始加快，帶著一種機械學者面對技術問題時的亢奮與專注，暫時壓過了恐懼：
“現有的采礦機械，其設計理念甚至落后于圣殿古籍中記載的開拓紀元早期型號，它們笨重、脆弱、效率低下，對深層復雜礦脈的適應性幾乎為零，礦工們依靠簡陋工具和血肉之軀進行的作業，無異于用陶罐去舀干大海！”他的義眼閃爍著狂熱的光芒，指向性極強地掃了一眼旁邊面如死灰的索利斯。
“至于冶煉，”凱撒里昂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控訴的激昂，“更是對寶貴礦石的褻瀆，爐溫控制全憑經驗，燃料利用率低得可憐，雜質分離工藝粗糙不堪，大量有價值的伴生礦物被當作廢渣拋棄，而核心金屬的純度...簡直是對您宏偉藍圖所需材料的侮辱！”
他的金屬手臂緊緊握住那個齒輪徽記的金屬筒，做出了向上呈上的恭敬姿態。
“在受到您無上智慧的感召后，”一個巧妙馬屁，“我連夜分析了礦區現狀，并依據圣殿珍藏的開拓紀元礦業機械藍圖，結合現有條件，提出了初步的革新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