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該如何去避免呢?’
書房內,剛剛從系統說明的字句中剝離出驚世駭俗之真相的梅林。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微涼的骨瓷杯沿。
念頭如投入深潭的石子,不可避免地蕩開了漣漪。
這或許有些可笑。
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連刀劍都握不穩,卻已在心底描摹著如何屠戮盤踞深淵的惡龍。
但命運這張巨網,從不會因你羽翼未豐就延遲收攏。
未雨綢繆;
是絕望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更何況,那一道道冰冷的【特殊成就】提示,早已昭示著未來的征途上,他注定要與那盤踞于銀河暗面的五位至高存在——那些以靈魂為薪柴、以文明為棋局的邪神——狹路相逢,不死不休。
其中一位,那柄懸于頭頂的制裁之刃,甚至已等候多時。
粘稠而貪婪的注視,如跗骨之蛆,從不可知的黑暗中射出。
它纏繞在梅林意識的邊緣,帶著無盡的耐心,只待他沉入夢境、精神壁壘最薄弱的剎那——當那最后一絲清醒的防備,向黑暗繳械的瞬間。
梅林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褶皺出現在他平滑的額際,隨即又隱沒在白霧的氤氳之下。
他端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該如何去避免?
這問題的重量,似乎比預想的更沉。
就在這凝重的思索即將陷入更深的泥潭之際——
篤。
輕響聲,從樓上傳來。
也許是康納終于安撫住了大哭的孩子,也許是管家碰到了什么物件。
梅林端杯的手指微微一顫。
他的思索被打斷了;
靈感卻在這被打斷的前夕閃過亮光,一個似乎可行的計劃浮現出來:
‘獵犬所化的白色霧氣,對邪神的侵蝕具有顯著的克制作用。’
這正是梅林此刻賴以自保的屏障——將自己縮進這白霧繭房,以此隔絕邪神可能的污染與寄生。
‘而邪神的思維寄生與現實干涉,并非毫無代價、隨心所欲。’
祂們需要媒介,需要契機——
如加侖,淪為萬變之主與歡愉之主施放力量的跳板與容器。
這絕非偶然;
而是某種未知規則下的必然前置。
那么……
梅林把自己放在了未來,未來自己的角度上去思考問題。
他的目光透過繚繞白霧,落在必將統治的遼闊疆域與億萬生靈之上。
‘如果……能將我未來治下的疆土與子民,盡數籠罩在這源自獵犬、具有凈化與隔絕之能的白霧之中……是否就能從根本上,斷絕邪神污染寄生的媒介與契機?’
一個宏偉計劃的雛形。
...
篤,篤,篤。
腳步聲由模糊變得清晰,自書房外那盤旋而上的木質樓梯間傳來。
它穿透了書房內的寂靜,也穿透了白色霧氣。
如又一枚投入思維深潭的石子,蕩開的漣漪層層擴散。
將梅林從未來的計劃構想中——
拉回。
未來的圖景再怎么壯闊,終究屬于未來。
唯有當下。
這間彌漫著古老紙卷與清冷茶香的書房,這懸浮于晨曦光束中的微塵,這指尖所觸及的微涼骨瓷,以及門外那即將推門而入的盟友……才是此刻唯一能握于掌中的現實。
一切的宏圖,一切的野望,其根基——
皆系于接下來能否攫取足夠的【成就點數】,淬煉出足夠多的力量來!
...
梅林坐姿中那因深度思索而微顯的松散瞬間斂去。
被稱號屬性點強化過的五官,已精準捕捉到門外康納·基里曼抬起手臂、指節即將叩擊門板前那微不可察的肌肉繃緊與空氣微流。
他甚至能“聽”到對方喉結滾動、準備開口請示的細微氣流擾動。
“開始吧,康納卿。”
梅林的聲音,比那即將落下的叩擊聲更早一步響起,平穩地穿透門扉,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是,吾王!”
門外,康納的回應斬釘截鐵,如出鞘的利刃。
書房內,凝固的白霧,緩緩流轉起來。
盛大的劇目,
于此,
正式拉開帷幕。
而舞臺上的演員,
在命運之線的牽引下,
悄然就位。
...
約瑟夫·伽古拉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再被這該死的頭盔給塞回去了。
他又一次,幾乎是神經質地,狠狠勒緊了頭盔下巴的系帶
——這個在緊張時總能帶來一絲虛假安全感的機械動作。
金屬邊緣深深嵌入皮肉。
他差點把自己勒得背過氣去。
窒息感短暫地壓過了恐懼。
掌心滑膩膩的,全是汗。
比他昨天在急速叛亂里砍翻霍恩家的肥豬時噴濺到臉上的熱血還要黏糊、還要多。
為什么?
就因為前面引路的這兩位壯漢。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令人恐懼。
約瑟夫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掃過他們的頭頂——那不是什么制式的士兵頭盔,是正兒八經的、在晨曦微光中泛著冷硬光澤的金色桂冠!
在野心勃勃的基里曼大人那支紀律嚴明的新軍里摸爬滾打過的人。
不,但凡還喘著氣、效忠于偉大的城邦之主康納·基里曼大人及其新軍的士兵。
哪怕只是個馬夫,都清楚這頂桂冠意味著什么。
這絕非節日游行時佩戴的、輕飄飄的裝飾品。
這是城邦榮耀衛隊的標志。
是基里曼意志最鋒利的延伸,是全城邦最頂尖、最冷酷、也最忠誠的戰士。
僅僅一個時辰前,約瑟夫還躺在自己房屋的臥室里酣睡。
做著叛亂成功后、康納大人權柄滔天、自己隨之水漲船高、再努努力,說不定能夠超越那該死的老頭奧古斯特·伽古拉,撈個男爵爵位的旖旎美夢。
夢中的榮耀儀式還未進行完畢,約瑟夫就被這兩個仿佛從陰影里直接凝結出來的鐵塔般的壯漢,像提小雞一樣從溫暖的被褥里架了起來。
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驚叫。
粗糙的手掌近乎粗暴地將軍官鎧甲扣在他身上,冰冷的金屬緊貼著睡衣。
隨即,他被一股巨力拎起,近乎是扔上了馬鞍,堅硬的鞍橋硌得他屁股生疼。
整個過程迅疾、無聲。
從頭到尾,這兩位壯漢只對他說了一句話,聲音低沉:
“約瑟夫·伽古拉,基里曼大人有一項秘密任務要交給你。”
...
秘密任務?
這個念頭在約瑟夫混亂的腦海中燙出一個嗤嗤作響的洞。
然而,每一次馬蹄踏在冰冷石板上的聲響,都讓這任務的猙獰面目更加清晰。
這分明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秘密處決!
冰冷的絕望徹底攫住了他。
城邦榮耀衛隊——基里曼大人手中最鋒利、最忠誠的獠牙,也是執行那些不可告人之事的完美工具。
他們是陰影中的利刃,專為清理污垢與麻煩而生。
約瑟夫·伽古拉,一個剛剛在叛亂中立下戰功的新軍中階軍官,本該是自己人,不應成為衛隊秘密處決的目標。
可他的身份,偏偏沾著致命的污點——他有個該死的父親!
奧古斯特·伽古拉,伽古拉家族的族長,一個早已沒落的貴族,卻成了反對派貴族的中堅分子。
有多中堅?
就在叛亂爆發前幾天,這老糊涂為了討好霍恩家族,竟不辭辛勞地從破敗的貴族十三區跑到象征權力核心的貴族一區,甚至撿起石頭砸向了基里曼家族的窗戶!
據同是小貴族的同僚私下議論,奧古斯特還曾去學者中心堵截康納大人的養子,妄圖“教訓”對方,卻反被那位小基里曼大人收拾了一頓。
軍營中的約瑟夫得知消息時,只覺天崩地裂。
惶恐不安地煎熬了幾日,預想中的清算并未降臨,他剛松了口氣,就被衛兵半押半解地帶到了這里。
現在,他不正是一塊亟待清除的、沾染了麻煩污點的絆腳石嗎?
他們沒有走光明的大道,也未穿行僻靜的小巷。
在那兩名沉默如山、散發著壓迫感的衛兵挾持下,他們的戰馬在尚未完全蘇醒的城邦清晨里,進行了一場詭異而刻意的迂回。
最終,不知如何便踏入了這條隱秘的通道。
...
嗒,嗒,嗒。
胯下戰馬的鐵蹄踏在秘密通道濕滑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沉重而單調的回響。
這聲音在約瑟夫耳中,已不再是單純的馬蹄聲。
它化作了喪鐘的余韻;
每一下都精準地碾過他的神經,將他那因父親愚蠢行徑而搖搖欲墜的功臣幻夢徹底撕碎。
那個老糊涂!
伽古拉家族早已只剩一具空殼,他竟還以沒落貴族的身份,去充當反對派的急先鋒?
急先鋒到在叛亂前夕,像個街頭流氓般,從十三區一路跋涉到一區,急先鋒到用石頭砸基里曼家的窗戶!
叛亂爆發時,約瑟夫幾乎是拼了命地砍殺霍恩家的人,比任何人都要兇狠,試圖用敵人的血洗刷身上那無形的、來自父親的恥辱烙印。
他成功了,活了下來,立了功。
剛喘息片刻,以為噩夢終結,美夢初綻……
榮耀衛隊卻親自出動,押著他穿行這條聞所未聞的秘密通道,不知通往何方煉獄。
不行!必須自救!
“我為城邦流過血!在對山地人的戰役中!在驅逐荒獸時我負過傷!”
他猛地勒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翻下馬背,雙膝重重砸在石板上。
“昨天的撥亂反正,是我帶頭沖鋒,攻陷了霍恩男爵的宅邸!”
“我為城邦立過功!”
“我為基里曼大人流過血!”
“我要見基里曼大人,讓我見基里曼大人!”
約瑟夫哀嚎著,涕淚橫流。
雙拳瘋狂地捶打著堅硬的地面。
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生機。
至于反抗?
他深知自己絕非榮耀衛隊這等精銳的對手。
至于逃跑?
衛隊腰間懸掛的、來自馬庫拉格圣殿的圣物——那些能無聲噴吐出致命光束、迅疾如電、覆蓋范圍足以籠罩整個通道的詭異武器——讓他先跑一百米,也只是徒增一個被精準點射的移動靶子。
...
在約瑟夫聲嘶力竭的哭喊和捶打下。
沉默的衛兵們終于有了反應。
他們勒住馬,動作幾乎同步,翻身下馬。
兩人似乎對視了一眼,那眼神并非預想中的冷酷或嘲弄,反而透出一種清晰的、不加掩飾的困惑與不解。
其中一名衛兵上前一步,桂冠微微偏向跪在地上的約瑟夫。
他的目光在約瑟夫那張因恐懼和淚水而扭曲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最終定格在他那頭極具特征的、亂糟糟的深棕色卷發上。
一個不久前在衛隊內部作為茶余飯后調劑、被康納大人輕描淡寫地定性為“一件有趣的小事”的倒霉蛋形象,瞬間與眼前這個崩潰的中層軍官重疊起來。
他伸出手,試圖去攙扶這位可能產生了天大誤會的同僚,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放輕松,伽古拉軍官。”另一名衛兵開口了。
迥異于約瑟夫想象中的劊子手口吻,“事情絕對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他看到約瑟夫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依舊充斥著不信和極度的驚恐,微微頓了一下,隨即挺直了身體,右手握拳,重重地叩擊在自己左胸心臟位置。
冰冷的胸甲上,發出“鐺”的一聲脆響,在狹窄的通道里回蕩。
“以榮耀衛隊的榮耀為誓。”衛兵的聲音不高。
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
這幾個字,如帶有魔力的咒語。
約瑟夫劇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復下來,盡管身體還在因殘余的恐懼和后怕而微微顫抖,但那股滅頂的絕望感如同退潮般消退了。
他任由衛兵將他攙扶起來,胡亂地用沾滿泥污和血跡的袖子抹了把臉,深深吸了一口通道里那依然冰冷污濁的空氣,努力穩住自己發軟的膝蓋。
再次翻身上馬。
嗒,嗒,嗒。
馬蹄聲再次響起。
...
最終,刺目的白光如瀑布般涌入,粗暴地撕裂了通道盡頭粘稠的黑暗。
眼前豁然洞開!
通道的出口并非預想中的某個隱秘角落,而是連接著一個龐大的空間。
其廣闊的程度,遠遠超出了約瑟夫對任何地下建筑的認知——穹頂高聳,仿佛支撐著整座城邦的重量,視線所及,竟是難以一眼望到邊際。
在這片被強光籠罩、仿佛地下廣場般的巨大空間里,無數身影正穿梭、游移。
約瑟夫在穿梭的身影中看到了不少熟人:
他看到了學者中心自己那位頭發花白、總是一絲不茍的導師,此刻正站在遠處,與幾個穿著考究的人低聲交談。
他看到了他的直屬上級,以嚴厲著稱的艾瑞克指揮官,正步履匆匆地穿過人群,似乎趕著去向誰匯報。
他甚至看到馬庫拉格大劇院那位聲名顯赫、平日里只出現在舞臺或貴族沙龍里的戲劇大師,手里拿著羊皮卷紙,在緊張地準備著什么。
‘這……這是怎么回事?’他疑惑。
“約瑟夫·伽古拉,這便是你的機密任務。”衛兵出言解釋。
“你是被選中的演員。”
“為了城邦,去成為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