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僵尸皇后
- 希區柯克懸念故事集:被冤枉的好人(精裝典藏版)
- 希區柯克
- 5483字
- 2025-06-11 14:30:51
他向我走來時,姿態異常奇特。東倒西歪,似乎不能自制,無精打采的頭在雙肩上晃來晃去,雙手前伸探索著,似乎怕自己的臉被黑暗中的什么東西撞破。他向身體一側踉蹌了一下,重重地撞到一棵樹上,隨后便向前蹣跚起來。
走近時,我聽到他在呻吟,一種軟綿綿的嗚咽聲,以前曾聽到過小狗臨死前發出過類似的聲音。這種聲音中沒有痛苦,沒有悲傷,好像他知道,痛苦和悲傷已越過極限,不再有任何感覺。這個人還活著嗎?我為什么突然產生這樣怪誕的念頭呢。
我用顫抖的手點燃一支煙,并向一側靠了靠想讓他過去,但是他卻停在我面前。他竭力想抬起頭,但還是有氣無力地向前垂著,我沒能看到他的臉。在這可怕的瞬間,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雙手漫無目的地向前摸索著。
他開口了。“煙,”他說,“請給我一支。”
他的手搜尋著摸向我遞過去的煙盒,手指觸到了我的手腕。我感到他的手像死人一樣冰涼。他摸出一支煙,嗚咽著,呻吟著蹣跚而去。
我走了幾步,突然那可怕的冰涼的手一下子抱緊了我的身體,使我毛骨悚然。這時,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我模模糊糊想起了這個人。在逝去已久的歲月里,我認識他,與他交談過,是他的朋友。
我想起了那奇特的友誼。我不能就此而去,讓他孤零零面對深不可測的悲傷。我轉過身,看見他搖搖晃晃倒了下去。
我再次接近他的身旁,終于看清整個面龐。他是金·凱德·戈頓!他手腕處的肌膚如大理石般冰冷,脈搏已停止跳動。他已經死了。可是,金·凱德·戈頓兩星期前已經死了……是我把他的尸體送到他的長眠之地的。
剛記事時,我就認識了金。
上小學時,我、金和多恩就為我們三人之間永恒的友誼、不朽的忠誠立下了誓言。起因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臉上有雀斑、嘴里有齜牙的小女孩和一個扔來扔去浸泡了墨水的小紙團。多恩把小紙團扔進了那個女孩的脖子,這件事意味著要被開除。所以我和金兩人便承認是我們干的,目的是為了替多恩承擔過錯。但兩個孩子不可能同時扔一個紙團,弄不清真相的校長只好把對多恩的懲罰給了我們三人,使多恩免遭開除。之后,我們起草了一份相互忠誠的誓言,戰戰兢兢地用大頭針刺破手指,在上面按了血印。
我們三人同在一所預備學校大學班學習,一起在操場上踢球,人們都知道我們是邪惡的三劍客。實際上我們三人并不邪惡,我們只不過有點年輕氣盛,像野性未泯的動物,貪得無厭地追求生活。現在金死了,死了。我的天哪!他又一次死了!
多恩·布魯斯從父親那兒得到五萬美元遺產,我們首先有了羊皮毯,多恩說只要能用,就永遠共同使用。他堅決又蠻有道理地說,不需要工作時我們沒有理由去工作。需要工作時,我們會有許多事情做。何必去想那些煩人事呢?
我們馬上就干了些事情。我們購買了一艘六十英尺長的三桅帆船,外帶一個性能良好的外置推進器,風往哪里刮我們就往哪兒駛。我們去了一些令人激動的地方,那些地方我們從前只是在地理書上看見它們的名字,我們品嘗了生活的甜蜜,獵奇之心得以滿足,內心的愿望一點點實現。婆羅洲、蘇門答臘、班達亞齊、錫蘭……我們經歷了好多事情,遇到過一個名叫弘恩·奧·韋尼的僧人,金還救了他一命。
看到兩名酩酊大醉的船員殘忍地毆打一位年邁的老者,任何人都會做出同樣的反應。但是弘恩·奧·韋尼卻對金的反應表現出了無限的感激——同時也帶來了麻煩。
那位僧人長久不動地望著金那雙灰色的眼睛,最后開了口。“你是我的靈魂之子,”他用充滿睿智的語言輕聲而又緩慢地說,“黑暗的深淵之極點就是所有光明的源泉,命運注定我的靈魂要在你燦爛的青春之軀,在無限的鎖鏈中重鑄一個鏈環,使你我合而為一。我已經等待了很久很久,現在終于找到了你,我可以長眠了。”
老人去世前曾與金進行過交談,并共同生活了幾天,然后他們兩人一起進入叢林。一周后,金獨自一人返回,眼中流露著冷漠與陌生。金的表情使我和多恩都很害怕,不僅僅害怕,而且恐懼。
“他給了我這個,”金邊說邊向我們展示了一張有梵文文字的破舊羊皮,“這上面表示的是古代紅寶石隱藏處,這種寶石可以把他的民族從愚昧的桎梏中解救出來。老人想讓我們得到這筆財富,為他的民族辦學校、建醫院、進行啟蒙活動。我想讓你們和我一起干——幫助我。”
金的這番話讓我們覺得有了一個共同完成一項神圣使命的機會。
回到紐約,金兩年中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梵文,想要破譯那個秘密。第一年年底,他結了婚。妻子埃琳長得很漂亮,我們差不多都有點愛上她了。她嫁給金并沒影響我們三人的關系。第二年年底,當我們準備再次遠航時,金死了。
醫生說他死于心臟病,但金的心臟從來沒出現過任何問題,我一直對醫生的解釋不太滿意。我想起金曾告訴我的一些事兒:波利尼亞人從不自殺,當生命對他們不再有意義時,他們能使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很簡單地自愿死去。
難道金從那個遠古圣人的秘籍中學到了控制自己生命的妙法?但他為什么愿意死去呢?金熱愛生活,朋友們崇拜他,還有年輕漂亮的新娘的敬慕。在他期盼已久的冒險活動開始的前夜,他為什么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呢?
警察來了。我對他們說:“這是金·凱德·戈頓。”他們大聲笑著說:“你一定瘋了!金·凱德·戈頓兩周前已經死去了。”
“是的,”我說,“我當時就在那兒。”
一個警察不耐煩地抓住我:“走吧,伙計,回家好好睡一覺,把這些全忘記了吧。”
我說:“這是金·凱德·戈頓,我和他有二十年的生死之交,我怎么會把他忘記呢?”
警察頭目煩惱地皺著眉頭,不滿地對我說:“他有一個妻子,是嗎?讓她來給你講清楚吧。”
二十分鐘后,埃琳來到了放著尸體的大理石石板前。現場護理人員掀起裹尸布,她看了看死尸,驚得雙唇張開,然后又閉住,雙手在身體兩側緊緊握了握,一句話也沒說。
“這個人是你丈夫嗎?”警察問。
“不,”她說,“我丈夫已經死了。”
那天夜里,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個知道自己已經瘋了的人是不敢入眠的,因為他知道黑暗中會出現奇異的精靈,會傳來魔鬼的私語。我害怕黑暗,極度地害怕。我和埃琳看到的倒在大街上,看躺在冰冷大理石板上的那個人是金·凱德·戈頓,是金·凱德·戈頓,已經死了的金·凱德·戈頓。
我極力回憶那位年邁僧人的話:在你的軀體內,我的靈魂要重鑄一個鏈……難道金又挑選了一個軀體——一個已被證明過分軟弱容不下金那充滿野性魂魄的軀體?這難道是對我看到的死人——死去兩次的金——的解釋嗎?不!不可能。金已經死去,他的肉體正在腐爛,他的生命,他的渴望,他的笑聲已經消逝。金不會復活了,不會重返人間了。
但是,那另一個人,他是誰?那是金的軀體,這一點我十分肯定。到底誰活在他軀體里?今天死在金的軀體里的又是什么?難道是老弘恩·奧·韋尼的靈魂,又一次前來宣布,他說過軀體將要約束他的靈魂。我的天哪,這絕不可能!死人不會走路,永遠也不會!開天辟地以來,死去的肉體只會腐爛。
經歷了二十年的辛酸與苦難,我、金和多恩多年前就意識到并說過:我們不會萬壽無疆,總有一天會死亡。我們相信并決定在死亡來臨之前要盡情享受生活。那時我相信這個決定,現在我不能相信它了。我不敢相信任何事情,我要親眼看看,在沒看到金那腐爛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尸體之前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入睡的。
我沒有給多恩打電話,我想多恩聽了這事也會像我一樣心煩意亂、坐臥不安的。我不想多恩像我一樣面對恐懼。
我像瘋子似的驅車來到墓地,急切想看到能讓我極度痛苦的心靈安靜下來的一些情景。我來到金下葬的墓穴,我沿著兩周前懷著沉重悲痛心情,肩扛棺材走過的小路,來到墓穴處,那種沉重感如真冰壓在心上。墓穴墻下有條通道,通道口剛好能爬過一個人。
我站在那兒看著通道口,身體變得麻木輕飄起來,似乎在向上浮動,浮過黑暗與寒冷。天越來越暗,越來越冷,我飄到了太空之中,那里有星體在燃燒,放射萬丈光芒,卻沒有溫暖,沒有光明。浮過黑暗與沉寂,沉寂得想呼喚一些東西來遮蔽這無限的疼痛與空寂。
我聽到生命在急切地離開我,與空寂的死亡融在一起。我聽到從我口中發出的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尖叫聲,打破空寂,黑暗也隨之熔化為火,星體爆炸,到處是變幻莫測的火焰。我的身體急速下降,五臟六腑似乎要沖出口腔。當我又一次站到地面,面向埋有金·凱德·戈頓軀體的墓穴,突然意識到金已起死回生……
借著閃爍不定的火柴亮光,我爬進墓穴,看到空空的棺材,我的想法得到證實。棺蓋是從里面撬開的,棺材外面沒有一點被動過的痕跡。我明白這是來自天國或陰間的什么東西潛入了金的身軀,給他足夠的力量打破棺材,扭斷了鋼絲。我以前從不迷信……
糊里糊涂回到家里,我開亮全部電燈。房間四周平常都是色彩柔和的乳白色墻壁,今天卻成了無法言表的、冰冷的一片黑暗。
突然,黑暗開始動搖,緩緩地旋轉,包圍了我。我的身體開始升升落落,一次比一次升得高,一次比一次落得深。
喚醒我的是一種氣味,一種奇特的、怪異的芬芳氣味。沒有哪個男人能夠長時間地聞之而不渾身發顫,而沒有渴望情欲的痛苦。那是一種溫柔的、能激起男性性欲的女性香味。香味越來越近,我緊張地等待著。接著,我看見了一把刀,有人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馬來西亞波紋短劍向我前胸刺來,我那本想觸摸女性柔軟身體的手緊緊抓住了那鐵一般的手腕。身子一扭,我把那個手腕猛地折了下去,咔嚓一聲,骨頭折斷了。我折斷了一只胳膊,竟然沒有聽到疼痛的尖叫聲,是一個死人來殺我!這個念頭像把鋒利的鋼刀刺入我的大腦。
由于恐懼,我變得極度憤怒,揮拳砸向那個肉體,一聲沉悶的聲響,那個肉體砰然倒下。我仔細看了看,那是多恩·布魯斯,是多恩·布魯斯持劍向我刺來!
他微微動了下,死前睜開眼睛看著我,竟然沒有認出我來。在這可怕的瞬間,我記起了金·凱德·戈頓向我要煙時的眼神……
多恩眼里沒有一絲表情,呆滯、懈怠、無精打采,完全失去了腦功能。他是……我的天哪!我不能往下說!死人不能走路,死人不會躺在你家的地板上用那空洞可怕的眼神看著你,死人也不會像臨死的狗一樣啜泣嗚咽。
“多恩!”我大叫著,“多恩,請講話!”他躺在那兒,像在天國和陰府報過到的僵尸,呆呆地盯著我。
我喊叫時,他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突然跳起來瘋狂地跑出了房間,留下一陣毛骨悚然的啜泣聲。我聽到他腳步沉重地跑下了樓梯,接著是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我首先想到埃琳,多恩瘋了,敢來謀殺我,難道他不會去殺埃琳嗎?
我急忙跑下樓,直奔汽車,要在曾是我朋友的那個可鄙家伙去謀殺埃琳前趕到家。但我的汽車不在家中,我記起來了,當我逃離那邪惡的死亡現場時把汽車丟在了墓地。我拔腿就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起來,直跑得步履踉蹌,氣喘吁吁。
顧不得敲門,我沖進埃琳的房間。“埃琳!”我喊道,“埃琳!”難道我來晚了?樓梯上燈光一閃,我聽到了輕盈的腳步聲。
埃琳穿一襲黑緞睡衣,烏黑柔美的長發散披在雙肩,雙頰顯得愈加蒼白,眼睛仍被悲傷的所籠罩,看到我時,微微張開雙唇,低聲說:“親愛的,我親愛的。”
我跑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里。她還活著,她身上散發著溫暖的氣息,還是那么安寧與平和。我看了太多的死亡,我需要她的親近。我緊緊地擁抱著她。
她的聲音柔和鎮靜,給我很大慰藉。“太可怕了,”她說,“一切都過去了。”一邊說一邊輕輕撫摸我的胳膊和臉,一股暖流通過她那柔軟的手浸入我的心房。
“躺下吧,”她說著,把我領到沙發旁,“請躺下,我去給你端杯飲料。”
她給我端來飲料,喝下去,我感到那液體的暖意迅速傳遍全身,減輕了我的痛苦,緩解了緊張的神經,心靈得到了慰藉,昏昏欲睡的感覺像平靜溫暖的波濤潮涌般撲來。我安靜地躺著,埃琳坐在我身邊。
“閉上眼睛休息吧,”她輕柔地說,“什么也不要想,休息吧。”
埃琳俯視著我,蒼白的臉像圣母馬利亞一樣帶著一絲憂傷,閃著柔和的光,和藹又漂亮。我微笑著幸福地閉上了雙眼。
“你什么也不要想……”她和風細雨般地說,“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我的心像拂曉時無邊無際的大海空曠安寧。
“想一想黑夜,”她說,“想一想柔和平靜的黑夜,沒有聲響,沒有傷痛,那么深沉,在黑夜里不會有任何東西打擾你的睡眠。”
睡意緩緩襲來,像雪樣柔軟的毛毯蓋在我身上。
“睡吧,”她低聲說,“睡眠自黑夜中來臨,越來越近,越來越柔,黑夜將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永恒地深下去……在黑夜中永遠地睡吧……永遠……睡吧……”
突然,從黑暗中飄來一股香味,沒有哪個男人能夠長時間地聞之而不渾身發顫,沒有渴望情欲的痛苦。我睜開眼,我想再看一眼埃琳那雙深情憐憫的眼睛,我想再看一眼她那甜蜜的微微開啟的雙唇。我想……我猛然想起我以前聞到這種香味的地方,我立刻明白是她派可憐的多恩去謀殺我!
當她看到我明白這一切時,她的眼神不再溫柔,露出了惡狼般的殘忍。
我伸出雙手,扼住她的喉嚨,滿腔怒火卡住不放,直到筋疲力盡。
“是你殺了金,”我叫道,“是你讓他去死的。但是他沒有死,他打破你埋葬他的棺柩,逃出來后去找你。是你派多恩去殺我,當他失敗后你又試圖讓我像金那樣自愿死去!”
“你永遠也無法作證,”她傲慢地咆哮著,“有誰會相信啟發與意念能使人心臟停止跳動?誰會相信催眠術能使人自愿去死?”她從地板上站起來,走到桌邊,拿起一個火柴盒說:“但是,他們會相信……”她停頓了一下,伸手拿出的香煙盒是一把手槍。
槍口冷冷地對著我的胸脯,經歷了太多的恐懼我已經不再緊張,心平氣和地看著槍。
“多恩已經無關緊要了,”她說,“他已經完全瘋了。我將比那些愚昧的人們更有能力用好那些紅寶石。”
她抿著嘴,咬著牙,手指緊扣扳機。
這時,門開了。“當心!”我大喊一聲。
埃琳轉過身,看見多恩持刀走來,她立即連開兩槍,子彈射中了多恩的胸膛,發出沉悶的“砰砰”聲。倒地之前,鮮血泉涌而出,多恩高高舉起的胳膊急速垂落,嘶的一聲,短劍空中劃過,刺中埃琳的喉嚨。
警察來了,我告訴他們:多恩瘋狂地亂砍亂殺,埃琳自衛開槍。這是事實,但又不全是事實。如果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們,他們絕對不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