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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現實主義寫作的新高度

  • 讀過
  • 李師東
  • 9473字
  • 2025-06-11 11:02:16

“人世間”,是一個社會習慣用語。一部長篇小說,用它來命名,說明這部作品要寫的一定是人間世事。有人說,一聽《人世間》的書名,就知道這是梁曉聲的作品。因為梁曉聲的人間情懷,因為梁曉聲的現實主義。

梁曉聲的辨識度

梁曉聲創作的辨識度,是從他寫知青小說后開始清晰起來的。他曾是黑龍江省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兵團知青,是半軍事化、集體性的存在,不同于農村知青和農場知青。從這一身份出發,所能寫出的知青生活,自然不同于其他,辨識度一目了然。

比如說,我們輕易不會說哪里的鄉村很“神奇”。知青作家史鐵生只是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另一位知青作家朱曉平,說的也只是“桑樹坪紀事”;而梁曉聲卻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又比如說,梁曉聲說“今夜有暴風雪”,而韓少功、阿城、王安憶的知青小說里根本就不可能有這么大的雪。多少年后,梁曉聲說他不熟悉農村生活,是他生活和寫作的一大缺憾,因為他當年在生產建設兵團的生活跟農村和鄉土沒有發生過任何交集。

許多年后,梁曉聲寫兵團知青的中篇小說《今夜有暴風雪》,還在被一些學校推薦,供學生閱讀。推薦閱讀的目的,是為了讓今天的青少年們了解過往的一段青春歲月。這段青春歲月,有理想的憧憬,有生活的磨礪,有青春的無怨無悔,以至有人曾經評價說,梁曉聲的知青小說,是在用青春的理想為生活的磨難背書。其實,梁曉聲寫《今夜有暴風雪》,是在為返城后生活沒有著落的兵團知青們打抱不平,是出于道義、責任和血性。他要告訴其他人,兵團知青們曾經經歷了什么,收獲了什么,“我們是可愛的”。據說,因為這篇作品,至少哈爾濱地區負責接納兵團知青的部門和領導,原先固有的態度產生了松動。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梁曉聲所具備的道義、責任和血性,這樣一種質樸而堅定的文學人格力量,就一直流淌在他往后的創作里,成為他獲得清晰辨識度的基本依憑。只不過,此時的梁曉聲所要表達的,還多少帶有想被他人所理解、想證明他們自己價值的那么一份年輕時所特有的愿望和心情。

后來,梁曉聲還寫了《雪城》《返城年代》,直到《知青》電視劇播出,他理所當然地成了“知青文學”標志性作家。

隨著時間的推移,梁曉聲把“知青小說”從短篇寫成中篇,從中篇寫成長篇,從長篇寫成電視連續劇。他在不同的時空場景下,不斷回望當年的知青歲月,講述后知青們當下的遭遇。在當代中國作家中,能夠一以貫之關注知青和后知青生活的,恐怕也就只有這么兩個人:一個是北方的梁曉聲,一個是南方的韓少功。

梁曉聲寫知青的時候,其實已經不是知青,那只是他的一個階段性身份。他做知青時,被推薦上了復旦大學中文系。1977年畢業后,他被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后來去了兒童電影制片廠。再后來,他長期在北京語言大學任教,還被評為“全國師德標兵”。他做過三屆的全國政協委員,至今還在以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的身份為國家建言獻策。隨著人生經歷的變化,梁曉聲在教書育人的同時,所關注的重心,逐步向更為廣闊的社會領域發散。后來他也寫了不少文學作品,但并未超出《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的影響力。倒是他的持續不斷的社會時評和生活隨筆,還有他的影視作品,更為人們所熟悉。他從一個作家和學者的角度,對社會和現實發言,他分析中國社會各階層在社會轉型時期的特征和變化,他針砭時弊,仗義執言,還關心起了中國人的人心和人性。他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作家型、社會化的學者和教授。一些在文學領域里孜孜以求的同行,以為他越出了文學創作的邊界,其實,他所秉持著的,依然是當初的道義、責任和血性。這一文學創作的初衷,隨著社會生活的復雜展開,增添著新的內容。同時,他也在不斷地校正著自己。他筆下的文字更有現實主義的鋒芒和筋骨,他的辨識度更然強烈,并且更貼近時下,更貼近人心,更迥異于他人。

但是,所有這些,并不是我們最終期盼的。他首先是一位作家,一位曾經帶給我們強烈文學沖擊的小說作者。他還會有怎樣的小說創作,他的長篇小說新作會在哪里?

回到原點

60歲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這是人生的一條分界線。尋常人們會在這個時候,回首自己大半輩子的人生經歷;作家更敏感,梁曉聲尤其如此。有沒有可能把自己大半輩子的生活積累、社會閱歷和人生經驗做一次階段性的文學總結呢?這個時候的梁曉聲,醞釀著寫一部大的作品。這部作品一定是文學的。

他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原點。

梁曉聲出生在北方城市哈爾濱的一個建筑工人家庭,屬于地地道道的社會生活底層。寫底層社會的生活,從來是梁曉聲的強項。大家習慣地認為他是一位平民作家。他筆下的知青都是城市平民出身,他后來的大量言論也多是基于平民立場的人文表述。而反觀同時代的作家們,他們大多具有鄉土生活背景。中國當代文學最為出色的部分,還是鄉土寫作。

梁曉聲回到他生活的根基所在,從城市底層生活寫起,這是他不同于大多數作家的獨特優勢。多少年后,梁曉聲才落筆行文,真可謂思前想后、用心良苦。

那么以一個什么樣的人物為線索來支撐、貫穿這樣一部作品呢?有知青身份的人顯然不合適,梁曉聲已寫過許多,再寫未必有更多的新意。他想到了自己去兵團當知青時留在城里的弟弟。

梁曉聲成年后正趕上“上山下鄉”,按照當時的政策,多子女的家庭可以有一位子女留城。留城的子女似乎從來沒有被人關心過、被文學表現過,他們被聲勢浩大的知青運動遮蔽了,也一直被文學創作所忽視。當哥哥姐姐們去下鄉的時候,留城的往往是家中最小的弟弟妹妹,他們經歷了些什么,有著怎樣的人生,這是一個非常獨特的視角,一個很純粹的城市平民子弟的視角。

梁曉聲的心里怦然一動:從這樣一個城市平民子弟的視角去看幾十年的社會生活變化,看人生的酸甜苦辣,看家庭的悲歡離合,看不同社會階層的固化與變遷,看時代的迅猛發展對生活的沖擊和裂變,那將是何等寬廣、何等壯闊的人世間的情形!

從一個人寫起

周秉昆是《人世間》里的一個支撐性的人物。這個人初看并不打眼,愣頭愣腦一根筋,在家里最小,自然留在城里。周秉昆去街道的木材加工廠,當了一名小青工。

按說周秉昆本是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人了,偏偏他有愛讀書、愛思考的哥哥姐姐。哥哥姐姐沒下鄉時,私底下讀那時候不讓讀的世界名著,偷偷交流著心得體會。周秉昆躺在外屋,有一次還忍不住插了話。哥姐們臨走前留下了一些書,沒想到這些書幫周秉昆睜開了眼睛。

讀不讀書,真不是一回事。他是青工,但他從此不僅僅是青工。哥哥姐姐們因為愛讀書,后來有了不同于其他人的命運和人生,而周秉昆也因為讀過一些書,逐步拉開了他與他的年輕工友們的人生距離。

周秉昆從木材加工廠到醬油廠,他和他的年輕工友們一直在做賣力氣的苦工。他們的生活內容,他們的交往和遭遇沒有什么不同,他從來沒有遠離過一起摸爬滾打的這一社會階層,他和他們有一樣的喜怒哀樂,在情感歸屬上是完全相通的。他的同樣年輕的工友們,也從來沒有把他當成外人。

周秉昆這個人物的可愛可貴之處就在于,即使自己的生活后來有了一些改變,他仍然本能地把自己的生活根基牢牢扎在這些社會最底層的人們那里,同他們一起喜怒哀樂,生老病死。

同時,從血緣親情上,周秉昆又與抓住社會發展機會、進入社會的領導階層和知識階層的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一直保持著不可割舍的生活聯系。他接受他們的影響,包括得到他們的接濟。

更重要的是,在周秉昆的生活遭遇中,他的為人處世,他的善良正直,他的責任擔當,具有鮮明的平民英雄的屬性。從他的身上,我們感受到了為了改變自己底層生活處境而不斷努力的普通百姓的人生愿望和道德訴求。

周秉昆是一條不寬不窄的敘述通道。道路兩邊,風景迷人。左邊,是他的哥哥周秉義、嫂子郝冬梅,他的姐姐周蓉、姐夫蔡曉光,他的父母,還有他自己后來建立的小家庭以及光明等;右邊,則是他的街坊、他的工友們。在他們的生活圈里,有派出所的片警,有下到工廠來接受改造的“老革命”,有同為工友、后來上大學在中央機關工作的小伙伴,還有周秉昆后來在雜志社工作的同事。

道路兩邊的人物,隨著自己各自不同的遭遇,在不同的社會層面上演著活色生香的人間活劇。他們各自形成了自己的生活圈子。這些生活圈,有的有些交叉,有的相對封閉根本就沒有往來。不同的社會階層,有著自身發展的必然邏輯。周秉昆正是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生活圈子里,發揮著穿針引線的作用。

正因如此,《人世間》方能寫出時代變遷與人生命運的關聯,寫出不同社會階層的生存狀態,寫出人生的悲歡離合,寫出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作品在人世間的大視野下展開,勾畫出了一幅錯落有致的世間百姓群像圖。

在這幅群像圖上,周氏三兄妹三足鼎立,支撐了這部小說的內部結構,同時也提供了進入《人世間》的三條或然的路徑。而回過頭來,我們不能不刮目相看周秉昆。

生活史

《人世間》是一部極具年代感的作品,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年代寫作。周氏三兄妹是新中國的第一代人,作品從他們走進社會的上世紀60年代末寫起,一直寫到改革開放后的今天,時間跨度長達近50年。梁曉聲本人就是新中國的同齡人,他有條件寫出這一段感同身受的歷史。而這近50年,正是中國社會發生劇烈變化的時期。這個時期,中國社會從封閉走向開放,百姓生活從貧困走向富裕,社會文化由貧乏走向多元。當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與每個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幅前所未有的人間奇景。

在《人世間》里,近50年出現過的上山下鄉、三線建設、工農兵上大學、知青返城、恢復高考、出國潮、下海熱、國企改革、工人下崗、個體經營、棚戶區改造、反腐倡廉等重大社會動向和重要社會現象,被一一得以藝術呈現,并在不同時間節點上對小說中的各類人物產生著深刻影響。

社會發展的階段性,規定和制約著不同階層人們的生活軌跡和人生命運。《人世間》形象而真切地向我們展示了近50年中國百姓生活的豐富內容和時代發展的強大作用,這對于今天的人們回望中國社會的發展進程和普通百姓的心路歷程,有著彌足珍貴的認知價值和審美功效。

《人世間》是一部新中國的社會生活史。它把近50年的中國百姓生活直觀地呈現給今天的讀者,讓我們認識到中國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這樣的年代寫作,具有教科書般的意義,而且時間越久,越能顯示出不可磨滅的價值。

人物群

一部作品,要寫好歷史,必然要寫活人物。梁曉聲在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中,與不同階層的人們都打過交道,正可謂閱人無數。在《人世間》里,有底層的下崗工人,有家庭婦女,有經商者,有民警,有知識分子,有官員,有老干部。這些人物階層不同,形態各異,但都在經歷幾十年社會生活的沖刷和磨洗。

在《人世間》里,著墨最多的還是周氏家庭中的成員,尤其是哥哥周秉義。這是一個讓人尊敬的人物。“文革”開始后,周秉義和郝冬梅、周蓉、蔡曉光偷著看世界名著,私下交換各自的看法,周秉義是一個有求知欲、有上進心、有思考能力的人。到生產建設兵團后,他和被打倒后生死不明的副省長的女兒、自己的高中同學郝冬梅結成伴侶,兩個不同社會階層的人物,因為生活的變故走到了一起。改革開放后,他考上名牌大學,在身為老干部的岳母的挑剔和輔佐下一步步走上領導崗位,他必須用自身的努力證明自己的價值。他當過國營大廠的黨委書記,當過省內第二大城市的市委書記,后來到中央機關工作。這位履職多年的正廳級干部臨到快退休時,毅然回到家鄉,想要改變他出生地A市貧困區普通百姓的生活處境,進行棚戶區改造。他在完成貧困區改造后被人誣陷,組織上經過調查還他清白,他最后無怨無悔地離開了人世。周秉義是中國當代文學人物中非常可貴的,有可信度和感染力的,真正體現忠誠、干凈、有擔當的領導干部的形象。這一形象讓人敬仰。

姐姐周蓉,敢作敢為,自己的命運自己扛。早年作為文藝女青年,她激情澎湃、義無反顧地奔赴貴州山區,與從北京發配到這里的“右派”詩人馮化成結為伴侶。等到改革開放后自己考上北大,看到回城的馮詩人惡性彌補自己的青春損失時,她決然與之分手。后來她到國外照顧自己的女兒12年,回國后不戀過去的副教授身份,到民辦中學做數學老師,直到退休后和丈夫蔡曉光一起到貧困山村幫助失學兒童。在《人世間》里,周蓉話不多,但極有個性和追求,尤其是在面對困境時,更彰顯了中國知識女性頑強堅韌的意志品質。

周秉昆身為平民子弟,具有勞動人民的美好品性。他為人正直仗義,勇于擔當。在他人面臨困境之時,他挺身而出,扶危濟困;同時,他特別忠實于自己的個人感情,毅然決然與懷有他人之子、處境艱難的鄭娟結婚,勇敢挑起鄭娟一家極度貧困的生活擔子。普通人的善良美德和人生信念,在周秉昆身上畢現無遺。

周志剛是周氏兄妹的父親,他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為了國家建設,他常年在外東奔西走,他的內心一直洋溢著國家主人公、社會建設者的豪邁和激情。同時,他又深明大義,通情達理。周氏兄妹所以能在社會發展中發揮作用、體現價值,與周志剛的言傳身教不無關系。這是一個在今天的語境中久違了的工人階級的平凡而高大的文學形象。他值得歷史和時代敬重。同時,他又是一位跨越時空的父親,讓我們懷想應有的擔當和責任。

更讓我們過目難忘、耿耿于心的是這樣一位老婦人:她在《人世間》里沒有留下姓名,她是鄭娟和鄭光明的母親。她首次出現在小說中時,佝僂著身子,推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冰棍車,車上插著十幾支糖葫蘆。她又老又丑,走在寒涼的冬雪里。我們要想象貧窮能是什么樣子,就會想到這樣的生活一幕。哪知道就是這樣一位卑微的老婦人,在自己的貧寒境遇中帶著兩個孩子一起生活,先是鄭娟,后是盲童光明。更何況,他們都是她撿來的,都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她靠賣點兒冰棍糖葫蘆,帶著鄭娟、光明糊著火柴盒艱難度日。她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人世,平靜從容。她一生卑微,內心卻高潔善良,體現了深刻的人性美好。小說寫到她時,只有1000多字的筆墨,但這個人物卻讓我們動容。

“光字片”派出所的民警龔維則出現在小說中時,年齡并不大,卻正在勸導哥哥姐姐們下鄉后留在城里的一群小青年:要管好自己,不要給社會惹事。多年以后,這位“小龔叔叔”當了分局常務副局長。從中紀委下來辦案的呂川和當年同在醬油廠的工友們聚會,臨別時不經意地和“小龔叔叔”的侄兒“擁抱了一下”。這個時候,我們心里一激靈:龔維則要出事!果不其然,“小龔叔叔”成了腐敗分子。對這個人物,小說里只有幾處筆墨不多的下筆,卻讓人印象很深。

在《人世間》中,值得品味的人物還有很多。鄭娟面容姣好,心地純潔,人生不幸,生活貧困,她對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要求,稍有點兒高興事,就欣喜不已;盲童光明成年后,周秉昆還在為他的將來操心時,他主動去了寺院,為有所求的人們按摩推拿,做起善事;蔡曉光對周蓉始終一往情深,他心甘情愿為周蓉投奔戀人打掩護,最終與周蓉走到了一起,他審時度勢、隨機應變的能力之強,也讓人嘆為觀止。

還有我們不能不面對的、那些更普通更底層的孫趕超、于虹、常進步、肖國慶、吳倩們。他們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任何家庭背景。日子平順時,他們還能將就;一旦生活發生些變故,他們的日子就千瘡百孔,難以為繼。肖國慶后來得了尿毒癥,每周要透析。為了不再給已經負擔不起的家庭增加負擔,最后他選擇了臥軌。

在《人世間》這部作品中,因為有這些人物的存在,因為有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人生故事,我們從中讀到了個人的成長、草根青年的奮斗,讀到了婚姻家庭的千差萬別,讀到了家族的存續衰亡,讀到了不同社會階層的親疏遠近,讀到了社會的變化和時代的進步。我們還讀到了底層生活的艱辛和不易,讀到了平民百姓向往美好生活的人生努力,讀到了讀書影響人生、知識改變命運的重要啟示。我們更讀到了作者的人間情懷,讀到了他對民生疾苦的憂思和悲憫。

時代書記員

梁曉聲與共和國同齡。他出生8天后,新中國宣告成立。說梁曉聲是“共和國作家”,名副其實。

梁曉聲的人生命運,天然地與國家和人民的命運聯系在一起。他是親歷者,70年的風風雨雨他都經歷過,而且都對他的人生發生過影響;他是見證者,國家和人民是怎么從一窮二白走到今天的,他最有發言權,也最有說服力。他一直在與時代同行,中國社會發生的新的變化吸引他去關注,去思考,他也未曾懈怠過。他從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角度,秉持著社會良知和責任,用他擅長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理解和認知。他從來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關注現實,關注社會,是他作為一個作家的人生使命。

梁曉聲對這個時代充滿感情,是時代的發展進步推舉著他,讓他不斷獲得觀察和思考的視野和角度,更新自己的方法和路徑。他說他寫作,是在做一個時代書記員的工作。他進入這個時代,觀察這個時代,思考這個時代,這種執著和認真,奠定了梁曉聲現實主義的堅實基礎。

梁曉聲的現實主義,不回避,不躲閃,不對癥結視而不見,不對問題麻木不仁,對社會和時代的責任使命,成為他觀察和思考的前提。同時,梁曉聲的現實主義,不矯情,不媚俗,他總是秉持著社會的良知和道義,給社會傳達著正的能量,希望人性能向上、向善,社會能向美、向好。梁曉聲有自己對社會和人生的執著信念,而且隨著閱歷的豐富,這樣的信念和操守,與社會現實的關聯更加密不可分、水乳交融。

而這一切,他都呈現在了《人世間》里。《人世間》是梁曉聲對自己人生閱歷、文學經驗和思想儲備的一次全方位的調動。《人世間》無疑代表了梁曉聲的現實主義高度。

人民情懷

梁曉聲是有平民意識的作家,這是人們對他的習慣性認定,甚至大家把他當成了平民階層的代言人。

梁曉聲出生在底層,他對底層百姓的生活感同身受。當大批國企工人面臨下崗陣痛時,梁曉聲在哈爾濱的家里6人中就有5人下崗。幸虧梁曉聲很早就走了出來,尚有能力照應長期住在精神病院的哥哥。否則,雪上加霜的家庭定會暗無天日。

梁曉聲作為一位作家的生活遭遇,本然地驅策著他去關注社會底層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對他們生活的艱辛和不易,給予深深的憐惜和同情。所有這些,都能從《人世間》中找到梁曉聲誠懇的表述。

與此同時,梁曉聲在《人世間》里,更寫到了普通百姓在生活重壓下的自尊自愛、自立自強,他們的抱團取暖、手足相助,他們的善良正直、樂觀坦蕩,他們對情義的看重、對命運的抗爭,以及他們為改變生存處境所付出的辛苦。

而且,在《人世間》里,梁曉聲筆下的底層,并不是籠統或絕對的,而是一個復雜的存在體。百姓生活是現實社會的基礎和前提,更能本質地反映和印證社會現實所發生的變化。當生活得到一定的改觀,潛沉在底層社會中的狹隘、自私就會被自自然然地顯露出來。《人世間》寫到,周秉昆的發小、與他一路相互照應的曹德寶,因為自己沒能得到一套更好的房子,不惜實名舉報秉公辦事的副市長周秉義。梁曉聲對這種刁民行為持明確的批判態度。小說里的一個細節,是這樣處理的:周秉昆和曹德寶不經意相遇了,后者低下頭,一晃而過。梁曉聲不是靠說教,而是靠當事人自己的羞愧和無地自容,來體現作為社會人應有的是非好惡。

《人世間》重筆描寫了周秉義、郝冬梅、周蓉、呂川以及下一代的周聰等人通過讀書掌握知識而改變自己乃至家庭命運的人生經歷,也對孫趕超們對文化知識的漠視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梁曉聲在《人世間》里寫了大量的平民生活,但他并不是一味地認可和贊同。他的洞察力,遠遠超出了平民階層本身。

梁曉聲現實主義的邏輯起點,源自民間,源自底層,源自民生疾苦和生活向往。梁曉聲具有扎實深厚的平民意識,但又絕不僅僅只是平民意識。在他的觀察和思考中,更有他對社會整體結構的悉心理解,對時代發展和社會走向的洞察和期望,這是一位作家、一位知識分子的人民立場和人民情懷。在國家逐步走向現代化、民族邁上復興征途的宏大時代背景下,梁曉聲從根本的人民利益出發,在《人世間》里,形象而藝術地表達了只有社會發展和時代進步,才能徹底改變平民百姓的人生命運的深刻認知。普通百姓對美好生活的人生向往,要靠知識和能力、正直和道義、友善和互助、責任和擔當、奮斗和努力來得以實現。這是梁曉聲人民立場和人民情懷的文學指向。

好人文化觀

那么,在社會和時代面前,我們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人世間》是對“好人文化觀”的形象表述。它從價值取向上,彰顯了梁曉聲的現實主義高度。作者寫出了時代的變遷與個人命運的交集,這是典型的現實主義。同時《人世間》并不僅僅滿足于此。人是這樣的,但可以是那樣的,應該是那樣的,這是梁曉聲提出“好人文化觀”的前提。

在《人世間》里,作者善于挖掘人物身上所閃現的正直善良和情義擔當。即便生活再艱辛,也要將心比心,為他人著想;就是深陷困境,也要互幫互助,自立自強。不管社會如何發展,時代如何變遷,做一個好人,是對人心、人性的內在要求。社會越發展,時代越進步,作為人本身,更應該向善、向上、向美。《人世間》里無時無處不在體現這種思想的光輝。

我們從《人世間》中不難看到,當生活處于不可調解之時,總有一種正直的、友善的力量,內在地驅策著生活向前推進。而矛盾的調和和解決,又往往得助于梁曉聲價值取向的牽引。這樣的例子俯拾即是。

以周志剛為例,在沒有見到女兒周蓉之前,他對女兒不管不顧跑到貴州山區投奔“右派”詩人一事怒不可遏。等到他見到了這位詩人,看到了女兒的生活現狀,他原諒了女兒,理解了女兒,一場潛在的沖突并沒有發生。同樣,當他得知自己的小兒子與懷有他人之子的鄭娟相愛時,他也是憤怒至極。等到后來了解到了鄭娟為他老伴、為他一家的付出,他主動幫小兒子整理行李和洗盥用品,把他送往鄭娟家里。他對周秉昆說過這樣一段話:“有恩不報,那是不義。你和人家鄭娟早都把生米煮成熟飯了,如果你不與人家結婚,那是雙重的不義。……再愁再難的日子,你都要為那邊三口把日子給我撐住,而且讓他們覺得有了你就有了希望,不僅僅是多了一口混日子的人!”而周秉昆原以為父親是要趕他出門。這個時候的他,淚如泉涌。

一位深明大義的父親,看重的是在困難中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相助和相互守望,還有為人應該盡到的責任與擔當。

正是這樣,梁曉聲把自己的思考和認知,潛移默化地滲透到小說的人物形象上,讓人物立起來說話。呈現現實,同時從理想向度上引導現實,梁曉聲的“好人文化觀”起到了內在的支撐作用。

梁曉聲說過這樣的話,被廣為流傳:“根植于內心的修養;無需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為他人著想的善良。”一些人以為這是他對文明、文化的定義,其實這是他從文明、文化的角度,為“好人”定下的標準。從這樣的好人標準出發,希望人性向上向善,社會向美向好,這是梁曉聲“好人文化觀”的深厚內涵,同時也是《人世間》的深刻魅力。

時間的意義

對《人世間》來說,時間具有非同尋常的價值。所謂年代寫作,其實就是時間寫作;社會生活史的呈現,本身就是時間的敘述。

《人世間》講述的是中國近50年的社會發展進程,講述的是時代的走向和個人的命運,講述的是作家的真情實感和人文情懷。它把這一切藝術而雄辯地鋪展開來,直接指向今天的讀者,讓他們看到,中國是怎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父輩們經歷過什么,同時思考自己的人生該走向何處。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人世間》無疑是對歷史、對人生的溫習和回補。它讓我們更好地理解我們的父輩、祖輩的人生努力,理解時代的特征、社會的特點、人生的際遇、生活的情形,理解這個國家和民族為什么能走到今天。它讓我們站在現實的支點上,面對時間的長河思考:我們來自哪里,我們去往何處。

時間從來不說話,但它總是會讓它著意的人物走上前臺。《人世間》里的人物形象,具有非常鮮明的特征,給人以十分強烈的帶入感。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段里、某個場景下,如果換位思考一下:我們是其中的某一個人,想到正在經歷著什么、要怎么往前走時,我們都能從《人世間》里獲得有益的啟發和提示。《人世間》讓我們設身處地、身臨其境,去感受、去領悟,去認識人生、社會和時代,去回味人世間所飽含的無窮魅力和豐厚底蘊。

《人世間》是一部留住了時間的作品,它也定然會被時間所留住。

寫于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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