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季太過漫長，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小樹還是沒有抽出嫩芽。

那些遺失在歲月長河中如沙礫一樣的超人夢想，女孩兒慶幸自己還記得它。屢屢失意都不怕，只要披一件長長的毛巾被，自己就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無敵小金剛。

迎著朝陽，在春風依舊蕭瑟的清晨里，女孩兒望見人來人往車流不息的街道對面，一個挺拔而略顯熟悉的身影朝她奮力地揮著手。綠燈的時候隨著行人漸漸走近。

街貓

于小寧，你知道你有多美嗎？——CC當我在陽光的留言墻上看到上面這句話，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哦，或許只是某個和我同名同姓的女生罷了。我自嘲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笑，我一點兒也不美。頭發枯黃，皮膚干燥，碩大的黑眼圈因為經常熬夜而經年不散。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格子衫沉默地穿梭在由人群構成的沙漠和海洋里。仔細想想，我已經很久沒有買新衣服了，兩年還是三年。上個月我在一家小店看到一件非常漂亮的綠色大衣，有口袋和帽子，價格是四百八十元，打折后是三百八十六元，我買不起，也無法向家人開口，我家很窮。父母三天兩頭就為了錢大吵小吵，每次向母親要生活費，她總要苦口婆心一番：“小寧啊，你要努力學習，錢要省點兒花，飯一定要吃飽。咱家跟別人不同，你爸不爭氣，人又老錢又少，你別跟別人比吃比穿。我也老了，再打幾年工也沒人要了，我省吃省喝就是想供你上大學啊，媽將來就只有指望你了……”我疲憊地點點頭，背著我的大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我的家。

我沒有直接去學校，繞了遠路去那家小店看那件綠色大衣。這是能讓我愉快的一件事，我是如此渴望得到它。吃飯、喝水、看書、洗澡、寫作，它隨時隨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讓我心力交瘁。但我明白，如果想要得到一樣東西，就必須孜孜不倦地渴望它，否則你只能失去它。這一個月來我沒有吃早餐，中午吃最便宜的咸菜面條，沒有買任何雜志和書，一有靈感就寫作。在深夜所有人都睡著的時候，我聽到我的筆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還有馬路上的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我能感受那種激動人心。盡管我的黑眼圈又變深了。

我真的好久沒有穿新衣服了，我都忘了那種感覺。我想，如果我能穿上那件綠色大衣，或許我會變美一點點。

走出陽光，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留言墻上的于小寧就是我。

我收到了兩百元稿費。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愉快得不得了，對幾個向我吹口哨的痞子報以微笑。明天，明天我就可以把它抱回家了。不用試我也知道它有多適合我。天啊！我等不及了。而現在我只想回家好好吃一頓然后往我的大床一躺好好睡一覺。遺憾的是——我媽還沒做飯，她在忙著和我爸吵架，精力真是旺盛，我只好自己動手。我怎么也沒想到，在這個尋常的晚上，我會再次見到她。

我在房間里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把頭從窗口探出去，看見了我遠走他鄉的朋友。我飛快地跑下樓，緊緊地和她擁抱在一起。

哦，好久不見，小雪。

她穿著松松垮垮的黑色毛衣和深色牛仔褲，頭發和我的一樣枯燥，依然很漂亮只是有點兒憔悴。我們像過去那樣睡在一起，她柔軟的身體貼著我，我們不停地說話，我一年說的話都沒有這個晚上多。這種感覺真棒。她告訴我她去了C城讀了半年技校后就退學出來打工，不會看人臉色又受不了氣所以老是被炒或自己辭職，換了很多工作，奔走于一個又一個城市，又辛苦又寂寞，“沒意思，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以前我覺得待在學校里沒意思，現在我發現，學校再沒意思也不及社會沒意思。”她把頭埋在我頸窩里，深深地嘆了口氣，讓我想起我媽也常常坐在床上嘆氣，有時甚至是溫柔的氣息，陽光有時打在她身上，有時打在她旁邊的被子上，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心驚膽戰地覺得，都是我害的。我為什么不能乖一點兒？我為什么不聽她的話？我為什么成績不好一點兒？我為什么不是她的驕傲？我為什么老是問她要錢？

就是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嘆息聲中，我看到了她蒼老的痕跡。

事情很快就敗露。

她用力地擰著我的頭發，沖我咬牙切齒地罵：“你把我的錢拿去哪了？還剩多少？給我交出來！我讓你偷錢！我讓你偷錢！讓你偷錢……”她拿皮帶揍我，一下一下，邊揍邊罵，全神貫注，毫不手軟。我爸坐在床邊抽煙，一言不發。我痛得幾乎麻木，我既不哭也不喊，只是緊緊地咬著下唇。我看到她的失望。揍我也好，不揍我會更不好過。是的，我從抽屜里拿走了七百元錢，相當于她半個月的工資。我又一次看到這個女人的眼淚，我心酸得不成樣子，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我沒有辦法。她的嘴巴還在語無倫次地說著什么，但我跑了出去。我用力地奔跑，想用力地甩掉咽在喉嚨里的那股悲涼。我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事實上我無處可去。我又來到了海邊。海還是那片海，潮起潮落，不知疲倦。三年級我考試不及格不敢回家，我跑來這里；六年級和母親爭吵離家出走，我跑來這里，在廢棄的木船上睡了一宿；現在我偷錢被發現，我還是跑來這里。這些年我一直是這么孤獨地奔跑著。小雪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她教我折星星，陪我去買內衣，帶我去最高的樓頂大聲地唱歌，我們一起看亦舒的書，我們是班上作文最好的學生。她說在學校里待膩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她離開了?，F在她回來了，她告訴我她懷孕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沒有錢打掉它。黑暗中她抓著我的手，淚水淌了一臉，身體在顫抖。我不敢想起她無助的眼神，真的不敢，一想就滿腔凄涼。

我必須要幫她。她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我沒有別的辦法。至于媽媽，歲月漫漫，我一定會加倍補償你。原諒我。我下意識地又咬緊了下唇，咸咸的味道，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喂，你喜歡看海嗎？”我轉過頭，看到一個短發女生在向我走來，她背著一個碩大的畫包，穿紅色布鞋，眼睛瞇成一條線。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來和她一起肩并肩地望著大海，她的側臉真美，皮膚吹彈可破，頭發又黑又亮，被海風吹亂。哦，這個陌生的女孩兒，我想她會是個有錢人。因為她穿的連帽衛衣是Nike的，牛仔褲是Lee的。沒錯，我可俗氣了。我在心里嘲笑自己。

“喂，你在想什么？”她問?！跋腚x開這里，永遠不要回來?！蔽艺f?！斑@片海那么漂亮，為什么要離開呢？”“因為此刻我的夢想是客死他鄉?！?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非常狼狽，沒錢，我用了一百元硬撐了一個月。每天都餓得天昏地暗，死咬著牙不跟家里人開口。直到那天晚上我媽來學校給我送飯。我知道我贏了，可我只覺得餓。

“怎么瘦了這么多？”她難得語氣溫柔。我笑笑。

“還有錢嗎？”我搖頭。

“你偷我的錢這么快就花完啦？”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我沉默。

“小寧啊，你也是個大姑娘了，媽也管不了你那么多。家里窮，跟那些小姐少爺沒得比。你想買什么就跟媽說，但別學人家偷??！你千萬千萬別學壞啊！我只有你這么一個女兒，你要是學壞了，我……”說著說著她又開始掉眼淚，弄得我心煩意亂，我推開了她的手。

“好。我不啰唆。”她抹了一把眼淚，“你告訴媽，你拿那七百元錢干什么去了？媽不怪你，花了就花了，下次不要這樣就行了。但你要告訴媽，你用它干什么去了？”

她懇求地看著我，我一時心軟，艱難地開口對她撒謊：“我拿去買了件大衣……”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哭天搶地地喊起來：“你拿我半個月的工資去買一件大衣？！作孽啊，你知不知道我打工有多辛苦？這幾年來我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一雙新鞋，你偷我的錢去買一件七百元錢的大衣，你對得起誰呀？我身體不好，還每天起早貪黑地去討生活……”她聲情并茂，淚眼模糊，路過的學生投來或同情或疑惑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我知道我神情冷漠。一個傷心欲絕的母親極力挽救她失足的虛榮女兒——我該如何去配合。我咬著牙齒忍受著這巨大的恥辱。行了行了，不要再這樣提醒我了。為什么你要時時刻刻提醒我，貧窮是一種恥辱。

我原以為就算貧窮我們也可以活得有尊嚴，就像別人五百元錢一個月，我一百元雖然窘境但也不至于手心向上，為什么你總是把貧窮掛在嘴邊？為什么你總是喋喋不休地抱怨？為什么你一定要把你生活的不堪和丑陋公之于眾呢？為什么你要讓我覺得，活著，是一件那么卑微的事情。

我想離開這里，離開你們，找一個荒涼的地方，重新生活。沒有人詢問我的過去，也不需要有人承擔我的未來?？退浪l。

于小寧，穿紅色衣服很漂亮?！狢C于小寧，今天看到你在公路等車，眼神疲憊?！狢C于小寧，看了你的《不知何處是他鄉》，我掉了眼淚?！狢C我見不得對我好的人對別人更好。——CC我如此想念你，不帶們?！狢C于小寧，我夢到了你。——CC一個人去唱K?！狢C買了張Eason的CD?！狢C

于小寧，你喜歡吃面包嗎？——CC我有一個多月沒來陽光喝奶茶了。發生什么了嗎？看著留言墻上那些寫著我名字的便利貼，我恍惚得像是在做夢，夢見一盞昏黃路燈下的懷舊故事。哦，CC，你是誰呢？我無從猜測。心微微抽搐著，有一種質地柔軟的東西在那里安靜地生長著，把我整個人都溶掉了，溶成了一攤水。多么快活。有一個人在以善意的目光默默看著我，不驚動不打擾。這種感覺很棒你知道嗎？

再見小雪是在她生日的那天。她把我帶到一個包廂，一大群人點蠟燭唱生日歌送她禮物，我沒有準備禮物。

一個男人送了她一條項鏈，在眾人的起哄聲中為她戴上，然后他們甜蜜地擁抱。我看著他們喝酒，劃拳，唱歌。我覺得自己那么格格不入。我想吐，時間把一切變成了這般讓人反胃的模樣。物是人非，我憎恨這個詞。她的臉被酒精熏得通紅，她問我蛋糕好不好吃，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我已經失去她了。曾經笑容明亮的少女，為什么淪落成了這樣？那張精美的卡片上寫著蛋糕的價格是三百八十二元，我終于想到了那件已經被我遺忘了的綠色呢絨大衣。兩個月前我那么迷戀它。那些陽光明媚的午后，我看著櫥窗里的衣服，無限神往地想，總有一天它是我的?？傆幸惶焖鼤稍谖移婆f的衣柜里。我渴望它能讓我變得美麗一點兒。為什么想起來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呢？我曾經差一點點就可以得到它，但如今它對我已經沒有任何誘惑力，就這樣吧。我走出包廂，跑到大街上，終于可以恢復正常的呼吸了。小雪也跑了出來，我本以為她醉了，但她一說話，我就知道她是清醒的，她長驅直入地看著我的眼睛：“于小寧，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是的，我看不起你。”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種讓人疼痛的東西消失了。她奇怪地笑了一下，對我說：“那好，再見。”然后轉身，離開。我也轉身，一個人沿著長長的馬路走回學校。每一個與我擦肩而過的人都面無表情，讓我覺得那么寒冷。我看著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我看著街角衣衫襤褸的乞丐，我看著滿大街粗制濫造的繁華，心生凄涼。

我曾經那么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個潦倒的小城，它給了我最大的安全感和孤獨感。我以為離開它就可以幫我洗刷恥辱。我知道我是錯的，大錯特錯。恥辱存在于我的身體里，我的筋骨血脈里，也將存在我往后的山河歲月里。我逃不掉的。在這個無處話凄涼的夜晚，我想起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教我讀《三字經》，有一個很懂事的小孩兒，他四歲就懂得讓梨了。

于小寧，冬天來了?！狢C

于小寧，你頭發長得好快?！狢C我向往北方?！狢C我喜歡冬天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狢C于小寧，今天我跟一個外國人打招呼，他說，You are abeautiful girl.好開心?！狢C每次去陽光，我總能看到她的留言。她的字很漂亮，龍飛鳳舞的飄逸。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在寫作，也無從猜測她的身份。直到有一天陽光的珊珊姐遞給我一個箱子，說是一個經常來這里的短發女生讓她給我的。箱子里是一疊畫和幾張陳奕迅的CD，還有一封信。畫的全是我。咬著吸管喝奶茶的我，埋頭寫作的我，翻雜志的我，坐在長椅上用手擋住陽光的我，坐在海邊的我……全是我。我的心有了某種預感，我迅速地拆開信。

我是陳晨。

第一次在陽光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喜歡的那個寫手。你穿著紅色的格子外套和褪色的牛仔褲，坐在左排最后一張桌子咬吸管，好像那杯奶茶真的很好喝的樣子。我知道你喜歡學歷史，喜歡寫作，喜歡聽陳奕迅，喜歡喝奶茶。不開心的時候會去看海，習慣沉默，自尊脆弱，極度敏感。而你對我一無所知。我是一個美術生，但一年前退學了，因為我愛上了我的美術老師。惡俗吧？他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創作的時候全神貫注，把全世界拋到一邊，酷到掉渣，我愛他愛得要死。

但幸好我更愛畫畫。

我也沒指望成為什么大畫家，我就是喜歡畫，想要不停地畫不停地畫。那種怎么也停不下來的感覺，無限接近地老天荒。我決定離開這里，去北方跟一個老師繼續學畫畫，也許會有你說的，客死他鄉。我現在坐在陽光里給你寫信，我跟自己說，如果六點前你出現，我就請你喝杯奶茶，告訴你請你堅持你的夢。

一個小孩兒急匆匆地跑過來，撞倒了箱子，CD和畫撒了一地，我蹲下身去撿，看著那些畫里面的自己，唉，我自己，如此美麗。我想起海邊的那個短發女孩兒，她天真的聲音：“這片海那么美，為什么要離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