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鐵幕般籠罩著村莊，干裂的泥土在月光下泛著慘白。

阿媽奄奄一息的呻吟讓巴薩姆揪緊了心，但年僅13的孩子所能做的實在有限。

他依靠在泥土堆成的床旁，抓住母親的手，試圖用滾燙的手掌安撫逐漸冰冷的身體，但那被牽住的、雞爪般枯瘦的手掌只是在嘗試掙開。

“巴薩姆..”床上病重的女人干涸的喉嚨呼喚著。

“我在呢，媽媽。”巴薩姆立刻應聲，將身體靠向母親的臂膀，卻被推開了。

哪個母親希望把病傳給兒子呢。

男孩低著頭，藏住眼中的晶瑩，不敢說話，生怕暴露出嗚咽讓母親擔心。

“去找你的叔父，以后就跟著他，阿媽過幾天要去朝圣了，不能帶你，等到你長大，還會在三月之神的圣殿見到阿媽。”

女人盡可能推開孩子，但病弱的軀體又哪還有力氣呢？

巴薩姆知道生死的概念，淚水止不住的涌下來。

他想找點吃的喂給母親，這樣或許能讓母親熬過病痛，但家里一點糧食都沒有了。

幾個月前就陸續有爵爺過來，先是給泰伊斯大人收稅，又要給哪個伯爵征糧，后來又要交什么雜七雜八的稅，陸續來了十幾個爵爺。

連種子糧都沒給鄉里留下，大家起先還能摘些野果和野菜，野菜吃光了，還可以剝些榆樹皮。

榆樹皮被剝的光禿禿了，也能撿些翻白草、蒲草、茅草的根吃，都吃完了，就有什么吃什么。

阿爸給穆阿茲公爵當兵時家里還能有些余糧，雖然吃不飽，但好歹不會餓死。

但阿爸前段時間跟著軍隊去出征了，再也沒回來，大長老在講經時跟他說了，阿爸是被三月之神帶走了。

大長老也沒能熬下去，那時候他領著大家去河中找吃的，從水中抓了些魚蝦分給村中的青少年，大家都吃了，巴薩姆只是鬧肚子，但大長老卻是死了。

一些鄉里人逃到了城市里，穆阿茲也想帶著母親離開，但路上那么多危險，哪是婦孺能夠渡過的呢？看那些車隊首領的眼神，巴薩姆就不敢跟上了。

誰又知道城里的情況是什么樣呢？那些進城的鄉人也沒回來過，指不定城里也在鬧饑荒。

阿媽艱難地咳嗽起來，簡直要喘不過氣來，巴薩姆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理智的弦終歸是繃不住了。

他必須做些什么，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阿媽死掉。

前幾天鄰居家的女人死了，鄰里間都是親戚，那也是他的姑姑，哭聲響起來的時候，就有許多人沖進去搶肉吃。

要是阿媽死了...

“阿媽...我去找長老..他一定有辦法救你...”

帶著哭腔，巴薩姆抱住了母親的身體，被母親不知怎么爆發出的力量甩到一邊后哭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推開門，一路小跑著沖向神殿。

“回來！別去找那些瘋子...”母親焦急的呼喚只是讓巴薩姆越發堅定。

他只要阿媽活著。

風卷起沙塵，掠過空蕩蕩的谷倉，木門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吱呀聲。

滿月河流過的地域是魚米之鄉，每年定期泛濫的河水帶來大量富含礦物質和腐殖質的淤泥，讓萬千米稻茁壯成長。

領主的谷倉從來都是滿的，還有足夠的盈余與海路來的船只外貿。

僅是東方領就能養活數千萬人口，這里從不缺糧食，提起這座富饒的領地，每個人脫口而出的都是物產高度盈余的印象。

海角三領的產出便足以供養整個次大陸，這是舊日的諸神在創世紀時對世人的恩澤。

村中央的蓄水池早已見底，池底堆積著枯黃的棕櫚葉。

幾個瘦骨嶙峋的身影蜷縮在殘破的土墻下，襤褸的衣衫在夜風中飄動。

一半坍塌的瓦房旁，有人機械地咀嚼著干硬的仙人掌莖，酸澀的汁水順著嘴角流下。

巴薩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穿行在夜幕下的窺視里。

餓極了的人什么都吃，他分明看到外舅趴在窗口餓狼般望著他。

所幸人們還記得鄰里鄉誼，對活人還有幾分顧忌。

村里蓋不起像樣的神殿，但對三月神的敬意還是讓神殿成了村子中最高大的建筑。

現在神廟頂端的月鐮、半月和月環都被取下了，三月神的雕像被搗毀，宗教畫像被涂抹。

半個月前，長老帶著大家向三月神祈求了三天三夜，沒有任何福澤或啟示。

有人說他們是遭遇了神罰，這才困苦潦倒，只因他們過去懶惰無知，輕慢了神靈。

但長老在將自己關了一夜后就推翻了前者的說法，聲稱三月神是偽神，領著人們破了神廟，為新神豎立新的偶像。

巴薩姆認為他們都瘋了，他平常是不敢靠近這里的，可掛記起母親的病痛和虛弱，以及腹中快要將他逼瘋的饑餓，他咬緊牙關，走進了神廟。

他見過長老向大家分發吃的，那些人吃過之后就不會餓死或病死了，饑民焦黃的面色都紅潤起來，重患者也能健康行走。

只有信新神才能吃圣食...巴薩姆記起大長老生前教導的三月之神經義，片刻的猶豫和對信仰的堅守，被對食物的渴望和拯救母親的希望取代。

神殿內，腐朽的棕櫚葉與碎陶片鋪就的地面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原本供奉三月神的鎏金香爐被推倒，爐身凹陷處積著暗紅色液體，干涸成蛛網狀的龜裂紋路。

七個相互吞噬的圓環繞著圓心的柱，構成了新神的神徽，擺放在曾供奉‘豐腴之環’的祭壇上。

巴薩姆恍惚間看到圓環邊緣延伸出無數觸須般的枝杈，仿佛某種活物正在石縫間蠕動生長。

幽暗的燭火照不亮室內的昏暗，卻給人一種反常的安寧感。

長老還在向禮拜廳內的人講經，巴薩姆悄悄選了個座位，焦急等待著講經后的分發圣食，聽到長老的言論時卻不自覺的集中了精神。

因為那似乎就在描述他們本身遇見的困難，一字一句都是真理。

“...蒙福的兄弟姐妹啊，讓我們頌揚那眾生之父，祂是一切生命的救主，是苦難中伸出援手的那一位。

正如經上所記：讓我分擔你的悲傷，讓我與你一起哭泣。

我們饑餓，我們窮苦，我們被辱罵唾棄，我們毫無希望，我們看不到光，黑暗始終籠罩著我們卑賤的一生。

我們的親人在災難中死去，我們的兒女在災害中哀嚎呻吟。

我們派出兒子和丈夫、父親去為領主打仗，只因為他們要鄰國的土地，我們就要與過去的摯友在戰場上刀劍相向！

我們卑賤如野草！任由權貴和祭司割倒，為他們奉獻所有勞動和贊美、服從，以至于要將女兒送去給他們陪侍，要把兒子閹割送給他們當奴！

我們任由咒罵、砸打和凌辱，只因我們所求不多，僅僅是安穩的生活。

現在，那些殘暴的野獸闖進來將最后的祥和也奪走了。

我最后一次向你們闡述真相！這不是天災！不是神罰！

若有什么神罰，那定然是假神的詛咒！不要被偽神的虛張聲勢嚇倒！

我們將要奄奄一息了...領主的貪婪一步步將我們推入深淵，緩慢的將我們全都殺死。

孩子們！兄弟姊妹們！誰會在這死境中向我們伸出大能的手？國王？領主？虛偽的假神？

不！唯有眾生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