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難行,隊伍的氣氛卻并未因薛渭那句冰冷的玩笑而凝滯,反而透出一種詭異的亢奮。
連續五日的急行軍,早已將眾人身上的疲憊榨干,只剩下一種被烈日與風沙磨礪出的堅韌。
那些營奴在充足的食物補充下,也恢復了許多高力禁衛時期的氣力和神色。
即將抵達修武縣境時,前方的地平線上揚起一道新的塵土。
那不是流民,也不是潰兵。
塵土中隱約可見商隊的旗幡,還有數十名護衛精悍的身影。
薛渭勒住馬,身后的隊伍隨之停下,三千雙眼睛齊刷刷望向前方,沉默中帶著警惕。
商隊越來越近,為首一人看清了薛渭的旗號,竟快馬加鞭沖了過來,遠遠便翻身下馬,躬身行禮。
“小人裴縉,拜見薛使君。”
來人身形瘦長,鷹鉤鼻配著一雙滴溜溜轉的鼠目,正是上次在鄴城外有過一面之緣的裴家商隊行首。
薛渭的目光在他身上那件嶄新的蜀錦胡服上掃過,又落在他腰間那個鎏金算籌袋上。
又發達了啊,看來裴家確實靠這條商路賺了不少錢嘛。
“裴行首消息真是靈通。”
“我這司州刺史的任命,連大魏朝中都未必人人皆知,你就已經知道了。”
裴縉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腰彎得更低了。
“不敢不敢,就像上次使君說的,從裴經堂弟那論,小人該叫您一聲世叔才是。”
薛海在旁邊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被薛渭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裴縉仿佛沒聽見,熱情地介紹道。
“小人剛從襄國那邊過來,準備回河東。”
“帶了些家鄉的特產,龍崗的石榴,還有一些……矛尖跟鎧甲片子。”
他話音剛落,便有仆人捧著一個果盤上前,上面碼著幾顆鮮紅碩大的石榴,果皮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暴利。
薛渭心中閃過這個詞,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拿起一顆,掰開,血紅的果粒晶瑩剔剔透。
他隨意吃了兩口,汁水甘甜。
眼角余光瞥見騾車里,韋香兒正扒著車窗,眼巴巴地往這邊瞅。
薛渭隨手將剩下半個石榴扔了過去。
“接著。”
韋香兒手忙腳亂地接住,小臉上頓時綻開一抹喜色。
可一只更白皙,骨節分明的手,從她身旁伸了出來。
是鄭青萍。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薛渭,那雙曾藏著刀鋒的眼睛里,此刻只有純粹的渴望。
薛渭像是沒看見一樣,轉過頭,將目光重新投向裴縉。
“裴行首這么大陣仗,這是要做什么?”
鄭青萍的手,默默地收了回去。
裴縉搓著手,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愁苦。
“世叔,您是不知道啊。”
“襄國那邊,如今已是人間地獄,鄴城稍好,但也亂象已生。”
“如今這天下,也就咱們河東還算安穩。”
他長長嘆了口氣。
“小人斗膽,想求世叔看在同鄉的份上,讓我們的商隊跟著您的大隊人馬一起走,也好有個照應。”
薛渭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修武離山陽不過一日行程,進了山陽,就是氐秦的地界,你還怕不安全?”
裴縉的苦笑更深了。
“世叔有所不知,那氐人只管收稅,可不管地方上的事。”
“各地塢堡林立,豪強遍地,哪個不是手握兵權的武人?”
“就算山陽無事,再往前走,溫縣呢?野王呢?”
“更何況,路上還有不少并州乞活軍的殘部,還有那些餓瘋了的流民,哪個見了我們這商隊不眼紅?”
他說的倒也是實情。
薛渭沉吟片刻,最終點了點頭。
“可以。”
“不過,你們的人走在前面。”
“還有,不許與我的人交談。”
裴縉聞言大喜過望,連連稱謝,立刻招呼著自己的隊伍調整了陣型。
過了山陽,正式進入氐秦境內,隊伍里的氣氛明顯松弛了許多。
連日來的緊張與戒備,終于可以稍稍放下。
薛渭也難得有了些閑情,偶爾會騎馬湊到騾車邊,跟杜憐子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惹得韋香兒咯咯直笑。
有時,他也會幫鄭青萍抱一會兒她那個昏昏欲睡的從子,那孩子在他懷里,總是睡得格外安穩。
更多的時候,他會跟薛海,石燕海他們,講起襄國之戰的種種。
那些故事,連裴縉都從未聽聞,每次都湊在不遠處,聽得如癡如醉。
當聽到冉閔于萬軍之中,血戰一夜,硬生生鑿穿羯胡大陣時,裴縉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血脈僨張,仿佛恨不得自己也提刀上陣,為大魏皇帝殺敵。
薛渭瞥了他一眼,話鋒忽然一轉。
“裴行首,你派出去的那些探子,身手不錯。”
“看那騎術,那藏匿的本事,以前是軍中斥候吧?”
裴縉臉上的激動微微一僵,隨即又恢復了笑容。
“世叔慧眼如炬。”
“正是,亂世求生,總得有些倚仗,讓他們在前面探探路,打聽些消息,心里也踏實。”
薛渭微微點頭,不再說話,只是目光深邃地望向前方。
隊伍又行了約莫半個時辰。
前方的官道上,突然出現了一支隊伍。
不是流民,不是商隊。
是騎兵。
近四百名騎兵,黑壓壓一片,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他們身上都穿著厚重的兩襠鎧,馬鞍旁掛著長長的馬槊,腰后還橫插著一柄環首刀。
是氐胡的精銳。
薛渭的隊伍瞬間停滯,鐘期與阿史那金等人下意識地握緊了兵器,將騾車護在中央。
那隊騎兵并未立刻沖鋒,而是在百步之外停下,分列兩旁。
一名騎督越陣而出,聲音洪亮如鐘。
“薛渭通敵冉魏,奉衛大將軍令,帶其回長安領罪!”
衛大將軍?
苻菁。
薛渭的目光,緩緩移向身旁的裴縉。
裴縉正仰著頭,專注地看著天空,仿佛那灰蒙蒙的天上,有什么絕世的美景。
薛渭忽然笑了,呵呵一笑。
下一瞬,寒光一閃。
他手臂猛地一橫,腰間的環首刀已然出鞘。
一顆大好頭顱沖天而起,脖頸中噴出的血,染紅了裴縉那身嶄新的蜀錦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