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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井中精怪

晉惠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秋末。

霍山北麓,灊縣治下,王家坳。

戰亂的陰云遠在千里之外,朝廷的八王在洛陽殺得天昏地暗,抽丁文書卻雪花似的落到這窮鄉僻壤,抽得這山坳里的小村愈發凋敝。

興、亡俱是百姓苦。

青壯被抽丁,田畝荒蕪。

村里只剩下了幾十戶老弱。

守著半死不活的田地,日子沉得發苦。

本應在苦海中沉淪的小村,不知何時卻傳起了一陣謠言,近來不斷有人在自家水井中聽見異樣的動靜,就像井下有東西在吞咽食物。

此話自然無人相信。

只當是有游魚順著地下的水脈進了各家水井。

可沒過幾日,事情便大發了起來。

村東頭的王老鰥夫是第一個沒的。

發現他的是隔壁的張婆。

那天日頭剛爬上東邊山梁。

張婆想去借他家的柴刀劈點引火的碎柴。

破舊的木門虛掩著,喊了幾聲“王老哥”。

里頭死寂一片。

只有一股子濃得嗆人的怪味鉆出來——

濕漉漉的甜腥氣混著老屋陳年的霉味。

熏得人腦仁發緊。

“王老哥?你…你可別嚇唬老婆子!”

張婆心突突跳,壯著膽子推開吱呀作響的門。

屋里光線昏暗。

王老鰥夫就那么蜷在冰冷的土炕上。

身上蓋著那條打滿補丁的薄被。

露在被子外頭的半張臉,此刻灰敗干癟得如同風干的橘皮,深陷的眼窩似山洞一般,嘴巴微微張著,像是臨死前想吸進最后一口氣。

張婆哆嗦著伸手一探鼻息,冰得她猛一縮手。

“死…死了!”

張婆腿一軟,差點癱倒。

明明昨日黃昏這老家伙還和她調笑過兩句葷話。

怎地一夜不見,人就沒了?!

還死的這般嚇人!

她強撐著,又去掀那薄被。

一股陰寒的濕氣撲面而來。

只見王老鰥夫貼身穿的粗布褂子前襟上赫然洇著一大片濕淋淋、油綠油綠的東西,像是什么苔蘚印上去的,邊緣還帶著滑膩的粘液。

那股子甜腥的怪味……

貌似正是從這濕綠的苔印上散發出來的。

“邪了門了!真是邪了門了!”

張婆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沖出屋子。

嘶啞的喊聲驚動了整個死氣沉沉的王家坳村。

村里的老族長王老根兼著里長的位子。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應該來瞧瞧。

不消多久,他便拄著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被幾個后生攙著來了,那渾濁的老眼掃過炕上王老鰥夫的尸身,又死死盯住炕沿下那幾個濕漉漉、模糊不清的印子,這模樣像雙腳。

那腳印很小,只有巴掌大。

輪廓像光腳丫子踩在泥水里留下的。

但細看,又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腳趾的印痕似乎.過于尖細了。

“不是病….”

王老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干澀而沉重:

“這模樣……

像是被什么東西,生生把人的精氣神兒都抽干了!

這腳印……”

他沒說下去。

布滿皺紋的臉陰沉得能擰出水。

王家坳,哪還有這么小的娃娃?

一股無聲的寒氣,瞬間攫住了每一個在場村民的心,恐慌像冰冷的井水,悄無聲息地漫過村中一道道低矮的土墻。

“讓各家出人來我這商議一下吧……

湊點錢,去鄰村請‘半瞎子’老劉頭!”

老劉頭更喜歡別人喚他劉老道。

他住在十里外的劉家溝,年輕時據說在郡城道觀里打過雜,懂些畫符驅邪、辨氣尋蹤的皮毛,眼睛半瞎,看東西總瞇著,卻多了幾分神秘,坳子里紅白喜事、小兒夜啼,常請他。

只不過,這老東西忒貪財了些。

要價著實不便宜。

王家坳已經有好幾年沒請過他了。

不是不愿請,而是請不起了。

“請他?

請他還不如上霍山去隱仙觀請老神仙。”

村民中,有人一臉肉疼。

王家坳都快揭不開鍋了。

若請烏角子,不僅不用太花錢。

說不定老神仙還會心善地施舍些米糧。

“事事都要勞煩老神仙?老神仙欠咱的?”

王老根回轉頭,狠狠剮了一眼出聲的那個晚輩。

再厚重的憐憫心,也不能這般消磨。

更何況……

“隱仙觀跟咱隔著一座山,百十里山路。

這一來一回,真有妖邪作祟,咱們也早死光了。”

眾村人啞口無言。

他們沒老族長的長遠眼光,可路程……

一來一回,兩三百里山路確實是硬傷。

估摸著都得三五天光景了。

午間,族里開了個會。

定好了各家要湊的數目,便散了伙。

想要湊出這些錢,恐怕不少人家還得砸鍋賣鐵。

明日鎮上倒是有集市。

少不得要變賣一些東西了。

……

一夜過去,第二日,天才剛擦亮。

村中再度有噩耗傳開。

村西頭的李寡婦也死了。

李寡婦是個苦命人。

男人早些年死在徭役上。

她靠著給村人縫補漿洗勉強糊口。

被發現時,她蜷在屋里那架老舊的織機旁邊。

手里還死攥著一件縫了一半的粗布衣裳。

她的臉孔同樣青灰干癟,眼珠渾濁無光。

最刺眼的是那件她攥著的衣裳胸口位置。

也印著一塊濕冷滑膩的油綠苔印!

和她家門檻內側那幾個小小的、濕漉漉的泥腳印遙相呼應。

“水鬼...一定是水鬼找替身!”

“山里的精怪下山了!專吸人陽氣!”

低低的、充滿恐懼的議論在門縫里、墻根下傳遞。

這回也不需要催了。

各家各戶砸鍋賣鐵也得把錢湊出來。

錢在下午就趕忙給劉老瞎子送了過去。

可有一個壞消息。

老瞎子得準備一二,要等翌日清晨方能動身。

……

天幕一沉,整個王家坳便陷入一片死寂。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插上門栓還不夠,還得用桌子死死頂住。

連平日里村中最兇的看門狗,都仿佛嗅到了村里沉悶壓抑的氣息,只敢夾著尾巴縮在窩棚深處,不時發出低低的、近乎嗚咽的哀鳴。

死寂,是最肥沃的溫床。

滋長著無邊的恐懼。

村北頭。

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曾是王家坳僅存的一點活氣。

鐵匠王鐵牛,人如其名。

膀大腰圓,一身黝黑的腱子肉像鐵打的。

他是村里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壯年漢子。

性子也最烈,不信邪。

“屁的精怪水鬼!”

張鐵牛把燒紅的鐵塊夾出來,狠狠砸在砧板上。

火星四濺,映著他通紅的絡腮胡臉,

“定是哪頭遭了瘟的野獸,或是……

或是哪個心腸歹毒的人裝神弄鬼!

讓俺鐵牛逮著,非一錘子砸扁了它不可!”

他老婆張氏在一旁添炭,臉上滿是擔憂。

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敢勸。

這天夜里,月亮被厚厚的云層吞沒。

王家坳黑得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死寂中,王鐵牛家那破敗的院落里。

猛地爆出一聲短促、凄厲到極點的嚎叫!

“啊——!!!”

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

瞬間撕開了凝固的夜幕。

震得整個村子的狗都炸了毛,瘋狂地吠叫起來。

緊接著,是張氏撕心裂肺的哭嚎:

“當家的!當家的!

你怎么了?!救命啊——!!”

這一下,像捅了馬蜂窩。

幾戶離得近的人家,窗戶紙被捅破。

露出幾張驚惶慘白的臉。

都是同出一族,沾親帶故之下沒有誰能袖手旁觀,幾個膽子稍大的后生在族長王老根顫抖的催促下,哆哆嗦嗦地點燃手中松明火把。

他們舉著鋤頭、柴刀,互相推搡著。

好不容易挪到了張鐵牛家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外。

門沒閂,虛掩著。

里面王氏的哭聲斷斷續續。

透著一種絕望的窒息感。

“鐵…鐵牛他媳婦?

你…你沒事吧?”

一個后生壯著膽子喊。

哭聲頓了一下,隨即是張氏帶著哭腔的嘶喊:

“救…救命…快進來…

當家的他…他不行了!”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咬咬牙。

猛地齊心撞開門沖了進去。

冰冷的打鐵爐早已熄火。

松明火把的光跳躍著。

首先照亮的是癱坐在地、死死抱著一個人的張氏。

她披頭散發,臉上涕淚橫流,眼神渙散。

順著她的手臂往下看——

火光猛地一跳,映出張鐵牛那張扭曲到極致的臉!

他雙目圓瞪,幾乎要凸出眼眶。

瞳孔里凝固著一種眾人從未見過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死死地、死死地瞪著院子角落里那口黑沉沉的水井!

他的臉和脖子,呈現出和王老鰥夫、李寡婦一模一樣的青灰干癟,仿佛全身的血肉精華瞬間被抽空。

然而,最恐怖的是他的下半身。

自膝蓋以下,褲管空蕩蕩地癟著。

軟塌塌地貼在冰冷的地面上。

兩只穿著草鞋的大腳……

不見了!

斷口處的皮肉和褲腿布料混在一起。

一片狼藉的血肉模糊!

那傷口邊緣參差不齊,布滿了細密的、撕裂狀的痕跡,完全不像是刀斧所傷,倒像是被無數極其細小又極其鋒利的牙齒,活生生地啃噬、撕咬下來的!

暗紅發黑的血,浸透了井臺周圍的泥土。

散發著濃重的鐵銹味。

很顯然,王鐵牛對得起他曾放下的狠話。

當真曾舉起鐵錘,與這東西生死搏殺過。

只可惜……

“呃…”一個后生忍不住干嘔起來。

“腳…腳沒了…”

另一個牙齒咯咯打顫,幾乎握不住手里的鋤頭。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順著血跡和濕漉漉的小腳印移動,最后,死死地釘在了那口張鐵牛臨死前死死盯著的、黑洞洞的水井上。

“井…井里!那東西在井里!”

一個眼尖的后生指著井口,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幾支火把下意識地聚攏過去。

顫抖的火光勉強探入幽深的井口。

水面黑沉沉的,反射不出一點光。

仿佛墨汁一般。

詭異的是,水面似乎……

比平日里漲高了不少?

一股冰冷刺骨、混合著濃烈水腥氣、陳年淤泥腐臭和那種令人作嘔的甜腥味的怪風,正從井口幽幽地、持續不斷地被莫名吹拂上來。

帶著一種活物般的濕滑氣息。

四周死寂一片。

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粗重喘息。

就在這極致的死寂中——

“咕嚕…”

井底深處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又無比清晰的聲響。

像是水泡從淤泥里冒出來破裂。

又像是什么濕滑粘膩的東西。

在深水里滿足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里被無限放大。

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像冰冷的針扎在神經上。

緊接著,又是一聲。

“咕嚕…”

這一次,聲音似乎更清晰,也更…近了一些?

“是它!問題出在井中!是井底的東西!”

老族長王老根拄著拐杖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死死盯著那口幽深的井。

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跑!快跑啊!”

不知是誰先崩潰地喊了出來。

恐懼瞬間炸開!

眾人再也顧不得王鐵牛的尸身,扯上張氏便連滾帶爬,丟盔棄甲,像是一群被惡鬼追趕的羔羊,沒命般地逃進了村中的祖宗祠堂里。

只有身處祖宗牌位前,他們才能感覺一絲心安。

……

一夜很快過去,劉半瞎如約而至。

他收了錢,背著一個磨破了邊的舊褡褳。

里面裝著朱砂、黃紙、幾枚生銹的銅錢和一把桃木小劍,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了死氣沉沉的王家坳。

他沒去看王老鰥夫和李寡婦的屋子,徑直來到王鐵牛家那口吃人的井邊,此時井水已詭異地下降一大截,露出井壁上大片大片濕滑、油綠、厚得如同絨毯的苔蘚,幽幽地泛著光。

劉老道瞇著他那雙半瞎的眼,圍著井臺緩緩走了三圈。

鼻子使勁抽動著。

像在捕捉空氣中無形的線索。

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后停在井邊。

面朝那黑洞洞的深處,久久不語。

寒風吹動他花白的胡須和破舊的道袍。

“不是水鬼…”

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干澀:

“是‘妖精’……多半是頭魚妖。

它能順著地下水脈游走,常人難尋。”

他頓了頓。

指著井壁上那清晰無比的孩童腳印,

“這東西應是他的魚鰭拍地而行所留!

它嘗過了血味…就停不下來了。”

村民們聽得面無人色,渾身發冷。

“能…能治嗎?劉老神仙?”

老族長王老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劉老道深吸一口氣。

從褡褳里鄭重地取出黃紙、朱砂和那柄小小的桃木劍。

他咬破自己中指,混著朱砂。

在黃紙上飛快地畫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符。

符成之時,那朱砂仿佛亮了一下,隨即隱沒。

“取…取一只三年以上的大紅公雞來!

要活的!快!”

劉老道聲音急促。

雞很快抓來了。

那公雞似乎也感到了莫大的恐懼,拼命撲騰。

劉老道一手死死攥住掙扎的公雞,一手捏著那道血符,一步步走向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深井。

他嘴里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急促。

像在念誦某種古老的咒文。

村民們遠遠地圍著,心提到了嗓子眼。

連大氣都不敢喘。

走到井邊,劉老道猛地將那道血符拍向井口上方!

口中厲喝一聲:

“敕!”

那黃符“噗”地一聲無火自燃。

瞬間化作一團刺目金光,猛地壓向井口!

井中水浪翻騰,其下似有東西在攪動水脈。

“成了?!”

有人忍不住低呼,眼中燃起一絲希望。

就在這金光最盛的一剎那——

井底深處。

猛地傳來一聲沉悶、怨毒到極點的嘶鳴!

那聲音不像人,不像獸。

“咕嚕嚕嚕——!!!”

原本被金光壓制的井水,驟然劇烈翻騰!

水花如同無數條扭動的觸手。

猛地從井口噴涌而出!

帶著刺骨的寒氣和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

那團鎮壓的金光,如同脆弱的琉璃。

瞬間被這洶涌的墨綠井水淹沒、吞噬!

劉老道臉色劇變。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無法掩飾的駭然!

他手中的桃木小劍下意識地往前一刺——

噗嗤!

小劍刺入一團涌來的井水。

下一刻卻如同泥牛入海。

瞬間被滑膩的苔蘚包裹、纏緊!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傳來!

“不好!快……”

劉老道只來得及喊出半句。

整個人就被那暴起的井水觸手纏了手臂、腰身!

他另一只手里的公雞發出凄厲的慘鳴。

瞬間被更多的井水淹沒、拖入井中!

“劉老神仙!”

村民們魂飛魄散,想沖上去。

卻被那噴涌的井水和恐怖的寒氣逼得連連后退。

劉老道被無數濕滑冰冷的苔蘚死死纏住,

拖向那深不見底的井口!

他半瞎的眼睛瞪得老大。

卻只能徒勞地用還能動的手去抓井沿。

指甲在冰冷的石頭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就在他整個上半身被拖入井口的瞬間。

他最后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喊:

“去隱仙觀……去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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