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井中精怪
- 神鬼魏晉:我有一本聊齋志異
- 一曲劍殤
- 4862字
- 2025-06-12 20:00:00
晉惠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秋末。
霍山北麓,灊縣治下,王家坳。
戰亂的陰云遠在千里之外,朝廷的八王在洛陽殺得天昏地暗,抽丁文書卻雪花似的落到這窮鄉僻壤,抽得這山坳里的小村愈發凋敝。
興、亡俱是百姓苦。
青壯被抽丁,田畝荒蕪。
村里只剩下了幾十戶老弱。
守著半死不活的田地,日子沉得發苦。
本應在苦海中沉淪的小村,不知何時卻傳起了一陣謠言,近來不斷有人在自家水井中聽見異樣的動靜,就像井下有東西在吞咽食物。
此話自然無人相信。
只當是有游魚順著地下的水脈進了各家水井。
可沒過幾日,事情便大發了起來。
村東頭的王老鰥夫是第一個沒的。
發現他的是隔壁的張婆。
那天日頭剛爬上東邊山梁。
張婆想去借他家的柴刀劈點引火的碎柴。
破舊的木門虛掩著,喊了幾聲“王老哥”。
里頭死寂一片。
只有一股子濃得嗆人的怪味鉆出來——
濕漉漉的甜腥氣混著老屋陳年的霉味。
熏得人腦仁發緊。
“王老哥?你…你可別嚇唬老婆子!”
張婆心突突跳,壯著膽子推開吱呀作響的門。
屋里光線昏暗。
王老鰥夫就那么蜷在冰冷的土炕上。
身上蓋著那條打滿補丁的薄被。
露在被子外頭的半張臉,此刻灰敗干癟得如同風干的橘皮,深陷的眼窩似山洞一般,嘴巴微微張著,像是臨死前想吸進最后一口氣。
張婆哆嗦著伸手一探鼻息,冰得她猛一縮手。
“死…死了!”
張婆腿一軟,差點癱倒。
明明昨日黃昏這老家伙還和她調笑過兩句葷話。
怎地一夜不見,人就沒了?!
還死的這般嚇人!
她強撐著,又去掀那薄被。
一股陰寒的濕氣撲面而來。
只見王老鰥夫貼身穿的粗布褂子前襟上赫然洇著一大片濕淋淋、油綠油綠的東西,像是什么苔蘚印上去的,邊緣還帶著滑膩的粘液。
那股子甜腥的怪味……
貌似正是從這濕綠的苔印上散發出來的。
“邪了門了!真是邪了門了!”
張婆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沖出屋子。
嘶啞的喊聲驚動了整個死氣沉沉的王家坳村。
村里的老族長王老根兼著里長的位子。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應該來瞧瞧。
不消多久,他便拄著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被幾個后生攙著來了,那渾濁的老眼掃過炕上王老鰥夫的尸身,又死死盯住炕沿下那幾個濕漉漉、模糊不清的印子,這模樣像雙腳。
那腳印很小,只有巴掌大。
輪廓像光腳丫子踩在泥水里留下的。
但細看,又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腳趾的印痕似乎.過于尖細了。
“不是病….”
王老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干澀而沉重:
“這模樣……
像是被什么東西,生生把人的精氣神兒都抽干了!
這腳印……”
他沒說下去。
布滿皺紋的臉陰沉得能擰出水。
王家坳,哪還有這么小的娃娃?
一股無聲的寒氣,瞬間攫住了每一個在場村民的心,恐慌像冰冷的井水,悄無聲息地漫過村中一道道低矮的土墻。
“讓各家出人來我這商議一下吧……
湊點錢,去鄰村請‘半瞎子’老劉頭!”
老劉頭更喜歡別人喚他劉老道。
他住在十里外的劉家溝,年輕時據說在郡城道觀里打過雜,懂些畫符驅邪、辨氣尋蹤的皮毛,眼睛半瞎,看東西總瞇著,卻多了幾分神秘,坳子里紅白喜事、小兒夜啼,常請他。
只不過,這老東西忒貪財了些。
要價著實不便宜。
王家坳已經有好幾年沒請過他了。
不是不愿請,而是請不起了。
“請他?
請他還不如上霍山去隱仙觀請老神仙。”
村民中,有人一臉肉疼。
王家坳都快揭不開鍋了。
若請烏角子,不僅不用太花錢。
說不定老神仙還會心善地施舍些米糧。
“事事都要勞煩老神仙?老神仙欠咱的?”
王老根回轉頭,狠狠剮了一眼出聲的那個晚輩。
再厚重的憐憫心,也不能這般消磨。
更何況……
“隱仙觀跟咱隔著一座山,百十里山路。
這一來一回,真有妖邪作祟,咱們也早死光了。”
眾村人啞口無言。
他們沒老族長的長遠眼光,可路程……
一來一回,兩三百里山路確實是硬傷。
估摸著都得三五天光景了。
午間,族里開了個會。
定好了各家要湊的數目,便散了伙。
想要湊出這些錢,恐怕不少人家還得砸鍋賣鐵。
明日鎮上倒是有集市。
少不得要變賣一些東西了。
……
一夜過去,第二日,天才剛擦亮。
村中再度有噩耗傳開。
村西頭的李寡婦也死了。
李寡婦是個苦命人。
男人早些年死在徭役上。
她靠著給村人縫補漿洗勉強糊口。
被發現時,她蜷在屋里那架老舊的織機旁邊。
手里還死攥著一件縫了一半的粗布衣裳。
她的臉孔同樣青灰干癟,眼珠渾濁無光。
最刺眼的是那件她攥著的衣裳胸口位置。
也印著一塊濕冷滑膩的油綠苔印!
和她家門檻內側那幾個小小的、濕漉漉的泥腳印遙相呼應。
“水鬼...一定是水鬼找替身!”
“山里的精怪下山了!專吸人陽氣!”
低低的、充滿恐懼的議論在門縫里、墻根下傳遞。
這回也不需要催了。
各家各戶砸鍋賣鐵也得把錢湊出來。
錢在下午就趕忙給劉老瞎子送了過去。
可有一個壞消息。
老瞎子得準備一二,要等翌日清晨方能動身。
……
天幕一沉,整個王家坳便陷入一片死寂。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插上門栓還不夠,還得用桌子死死頂住。
連平日里村中最兇的看門狗,都仿佛嗅到了村里沉悶壓抑的氣息,只敢夾著尾巴縮在窩棚深處,不時發出低低的、近乎嗚咽的哀鳴。
死寂,是最肥沃的溫床。
滋長著無邊的恐懼。
村北頭。
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曾是王家坳僅存的一點活氣。
鐵匠王鐵牛,人如其名。
膀大腰圓,一身黝黑的腱子肉像鐵打的。
他是村里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壯年漢子。
性子也最烈,不信邪。
“屁的精怪水鬼!”
張鐵牛把燒紅的鐵塊夾出來,狠狠砸在砧板上。
火星四濺,映著他通紅的絡腮胡臉,
“定是哪頭遭了瘟的野獸,或是……
或是哪個心腸歹毒的人裝神弄鬼!
讓俺鐵牛逮著,非一錘子砸扁了它不可!”
他老婆張氏在一旁添炭,臉上滿是擔憂。
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敢勸。
這天夜里,月亮被厚厚的云層吞沒。
王家坳黑得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死寂中,王鐵牛家那破敗的院落里。
猛地爆出一聲短促、凄厲到極點的嚎叫!
“啊——!!!”
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
瞬間撕開了凝固的夜幕。
震得整個村子的狗都炸了毛,瘋狂地吠叫起來。
緊接著,是張氏撕心裂肺的哭嚎:
“當家的!當家的!
你怎么了?!救命啊——!!”
這一下,像捅了馬蜂窩。
幾戶離得近的人家,窗戶紙被捅破。
露出幾張驚惶慘白的臉。
都是同出一族,沾親帶故之下沒有誰能袖手旁觀,幾個膽子稍大的后生在族長王老根顫抖的催促下,哆哆嗦嗦地點燃手中松明火把。
他們舉著鋤頭、柴刀,互相推搡著。
好不容易挪到了張鐵牛家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外。
門沒閂,虛掩著。
里面王氏的哭聲斷斷續續。
透著一種絕望的窒息感。
“鐵…鐵牛他媳婦?
你…你沒事吧?”
一個后生壯著膽子喊。
哭聲頓了一下,隨即是張氏帶著哭腔的嘶喊:
“救…救命…快進來…
當家的他…他不行了!”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咬咬牙。
猛地齊心撞開門沖了進去。
冰冷的打鐵爐早已熄火。
松明火把的光跳躍著。
首先照亮的是癱坐在地、死死抱著一個人的張氏。
她披頭散發,臉上涕淚橫流,眼神渙散。
順著她的手臂往下看——
火光猛地一跳,映出張鐵牛那張扭曲到極致的臉!
他雙目圓瞪,幾乎要凸出眼眶。
瞳孔里凝固著一種眾人從未見過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死死地、死死地瞪著院子角落里那口黑沉沉的水井!
他的臉和脖子,呈現出和王老鰥夫、李寡婦一模一樣的青灰干癟,仿佛全身的血肉精華瞬間被抽空。
然而,最恐怖的是他的下半身。
自膝蓋以下,褲管空蕩蕩地癟著。
軟塌塌地貼在冰冷的地面上。
兩只穿著草鞋的大腳……
不見了!
斷口處的皮肉和褲腿布料混在一起。
一片狼藉的血肉模糊!
那傷口邊緣參差不齊,布滿了細密的、撕裂狀的痕跡,完全不像是刀斧所傷,倒像是被無數極其細小又極其鋒利的牙齒,活生生地啃噬、撕咬下來的!
暗紅發黑的血,浸透了井臺周圍的泥土。
散發著濃重的鐵銹味。
很顯然,王鐵牛對得起他曾放下的狠話。
當真曾舉起鐵錘,與這東西生死搏殺過。
只可惜……
“呃…”一個后生忍不住干嘔起來。
“腳…腳沒了…”
另一個牙齒咯咯打顫,幾乎握不住手里的鋤頭。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順著血跡和濕漉漉的小腳印移動,最后,死死地釘在了那口張鐵牛臨死前死死盯著的、黑洞洞的水井上。
“井…井里!那東西在井里!”
一個眼尖的后生指著井口,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幾支火把下意識地聚攏過去。
顫抖的火光勉強探入幽深的井口。
水面黑沉沉的,反射不出一點光。
仿佛墨汁一般。
詭異的是,水面似乎……
比平日里漲高了不少?
一股冰冷刺骨、混合著濃烈水腥氣、陳年淤泥腐臭和那種令人作嘔的甜腥味的怪風,正從井口幽幽地、持續不斷地被莫名吹拂上來。
帶著一種活物般的濕滑氣息。
四周死寂一片。
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粗重喘息。
就在這極致的死寂中——
“咕嚕…”
井底深處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又無比清晰的聲響。
像是水泡從淤泥里冒出來破裂。
又像是什么濕滑粘膩的東西。
在深水里滿足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里被無限放大。
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像冰冷的針扎在神經上。
緊接著,又是一聲。
“咕嚕…”
這一次,聲音似乎更清晰,也更…近了一些?
“是它!問題出在井中!是井底的東西!”
老族長王老根拄著拐杖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死死盯著那口幽深的井。
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跑!快跑啊!”
不知是誰先崩潰地喊了出來。
恐懼瞬間炸開!
眾人再也顧不得王鐵牛的尸身,扯上張氏便連滾帶爬,丟盔棄甲,像是一群被惡鬼追趕的羔羊,沒命般地逃進了村中的祖宗祠堂里。
只有身處祖宗牌位前,他們才能感覺一絲心安。
……
一夜很快過去,劉半瞎如約而至。
他收了錢,背著一個磨破了邊的舊褡褳。
里面裝著朱砂、黃紙、幾枚生銹的銅錢和一把桃木小劍,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了死氣沉沉的王家坳。
他沒去看王老鰥夫和李寡婦的屋子,徑直來到王鐵牛家那口吃人的井邊,此時井水已詭異地下降一大截,露出井壁上大片大片濕滑、油綠、厚得如同絨毯的苔蘚,幽幽地泛著光。
劉老道瞇著他那雙半瞎的眼,圍著井臺緩緩走了三圈。
鼻子使勁抽動著。
像在捕捉空氣中無形的線索。
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后停在井邊。
面朝那黑洞洞的深處,久久不語。
寒風吹動他花白的胡須和破舊的道袍。
“不是水鬼…”
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干澀:
“是‘妖精’……多半是頭魚妖。
它能順著地下水脈游走,常人難尋。”
他頓了頓。
指著井壁上那清晰無比的孩童腳印,
“這東西應是他的魚鰭拍地而行所留!
它嘗過了血味…就停不下來了。”
村民們聽得面無人色,渾身發冷。
“能…能治嗎?劉老神仙?”
老族長王老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劉老道深吸一口氣。
從褡褳里鄭重地取出黃紙、朱砂和那柄小小的桃木劍。
他咬破自己中指,混著朱砂。
在黃紙上飛快地畫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符。
符成之時,那朱砂仿佛亮了一下,隨即隱沒。
“取…取一只三年以上的大紅公雞來!
要活的!快!”
劉老道聲音急促。
雞很快抓來了。
那公雞似乎也感到了莫大的恐懼,拼命撲騰。
劉老道一手死死攥住掙扎的公雞,一手捏著那道血符,一步步走向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深井。
他嘴里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急促。
像在念誦某種古老的咒文。
村民們遠遠地圍著,心提到了嗓子眼。
連大氣都不敢喘。
走到井邊,劉老道猛地將那道血符拍向井口上方!
口中厲喝一聲:
“敕!”
那黃符“噗”地一聲無火自燃。
瞬間化作一團刺目金光,猛地壓向井口!
井中水浪翻騰,其下似有東西在攪動水脈。
“成了?!”
有人忍不住低呼,眼中燃起一絲希望。
就在這金光最盛的一剎那——
井底深處。
猛地傳來一聲沉悶、怨毒到極點的嘶鳴!
那聲音不像人,不像獸。
“咕嚕嚕嚕——!!!”
原本被金光壓制的井水,驟然劇烈翻騰!
水花如同無數條扭動的觸手。
猛地從井口噴涌而出!
帶著刺骨的寒氣和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
那團鎮壓的金光,如同脆弱的琉璃。
瞬間被這洶涌的墨綠井水淹沒、吞噬!
劉老道臉色劇變。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無法掩飾的駭然!
他手中的桃木小劍下意識地往前一刺——
噗嗤!
小劍刺入一團涌來的井水。
下一刻卻如同泥牛入海。
瞬間被滑膩的苔蘚包裹、纏緊!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傳來!
“不好!快……”
劉老道只來得及喊出半句。
整個人就被那暴起的井水觸手纏了手臂、腰身!
他另一只手里的公雞發出凄厲的慘鳴。
瞬間被更多的井水淹沒、拖入井中!
“劉老神仙!”
村民們魂飛魄散,想沖上去。
卻被那噴涌的井水和恐怖的寒氣逼得連連后退。
劉老道被無數濕滑冰冷的苔蘚死死纏住,
拖向那深不見底的井口!
他半瞎的眼睛瞪得老大。
卻只能徒勞地用還能動的手去抓井沿。
指甲在冰冷的石頭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就在他整個上半身被拖入井口的瞬間。
他最后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喊:
“去隱仙觀……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