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浸透城堡高聳的彩窗,卡萊斯已立于空曠的宴會廳中央。空氣里彌漫著昨日精心調配的熏香余韻,混合著石壁深處透出的、沉淀了千年的微涼。
他銀白色的指尖拂過一張張鋪著墨綠天鵝絨的長桌,冰冷光滑的觸感下,是橡木厚實的紋理。魔力無聲流淌,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每一寸空間——水晶杯盞是否澄澈無瑕?銀質刀叉是否在絨布上列成筆直的軍陣?穹頂之下,那些懸浮的魔法燈球是否穩定地散發著柔和的暖白光暈?很好,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如同他體內流淌的魔力,精準、有序、不容絲毫偏差。
就在這時,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猛地從城堡深處炸開,沿著厚重的石壁隆隆傳遞過來,連腳下堅固的青金石地磚都隨之微微一顫。
卡萊斯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幾乎同時,林夏那帶著睡意和驚惶的聲音在他意識深處炸開:“什么動靜?!地震了?”
“格倫德爾。”卡萊斯在意識中回應,聲音平靜無波,腳下卻已轉向通往廚房區域的厚重拱門方向。
剛踏入那彌漫著食物香氣與熱浪的巨大空間,一幅極具沖擊力的畫面便撞入眼簾。廚房中央赫然躺著一頭體型龐大的火蜥尸體,暗紅色的粗糙鱗甲散發著熱浪,將周圍的空氣蒸騰得微微扭曲。尸體的頭顱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歪斜著,斷裂的頸骨茬口處,還殘留著被巨力摧毀的痕跡。
肇事者——矮人格倫德爾,正像座鐵塔般杵在旁邊。他近四米高的身軀幾乎頂到廚房高聳的穹頂,裸露的胸膛上還沾著幾點暗紅的火蜥血跡。他粗壯如樹根的手指正不耐煩地敲擊著旁邊一個巨大的空置石質料理臺,發出咚咚的悶響。
“卡萊斯!”格倫德爾聲如洪鐘,震得懸在空中的銅鍋嗡嗡共鳴,“瞧瞧這寶貝!剛在熔巖河畔放倒的,新鮮滾燙!大部分——給我烤了!”他大手一揮,帶起一陣裹挾著硫磺和血腥味的風,粗豪地指向那頭龐然大物,仿佛在吩咐處理一頭普通的野豬,“剩下的燉湯、煎排,你們看著辦!記得火候要猛,肉才夠勁!”
懸浮在空中的魔法廚具們陷入了短暫的死寂。那口巨大的鑄鐵湯鍋的鍋蓋“哐當”一聲掉回鍋口,銀質長勺僵在半空。火蜥……這種棲息在熔巖深處、鱗甲硬逾精鋼、性情暴烈的魔法生物,光是處理它尸體散逸的高溫和殘留的微弱火元素,就足以讓普通廚具報廢。
“烤制……火蜥?”湯鍋表面的銘文艱難地閃爍,鍋體不安地微微搖晃,“尊敬的大人,這可能需要……呃……最高級別的火焰法陣,而且時間……”
少啰嗦!”格倫德爾不耐煩地打斷,“老子餓了!趕緊弄!卡萊斯,別管這些叮叮當當的玩意兒了,你不是有個東西要給我看嗎?快拿出來吧。”
卡萊斯的目光掃過廚房的一片狼藉,最終落在那頭火蜥上。他微微頷首,一道無聲的指令瞬間傳遞給所有魔法廚具。原本有些手足無措的餐具們立刻重新“活”了過來,效率驚人地開始行動。巨大的冰霜法陣在火蜥身下亮起,滋滋作響地中和著高溫;數把閃爍著寒光的剔骨刀懸浮而起,精準地尋找著鱗甲連接的薄弱點;爐灶上,赤白色的火焰猛地躥高,發出歡快的咆哮。
“走吧。”卡萊斯對格倫德爾道,轉身引路,黑袍下擺拂過地上的碎石,悄無聲息。
格倫德爾咧嘴一笑,大步流星地跟上,沉重的腳步在石廊中回蕩。他們穿過掛滿古老壁毯和猙獰戰利品的長廊,來到卡萊斯的私人藏寶室。厚重的鐵門無聲滑開,露出內部恒溫恒濕、被柔和魔法光芒籠罩的空間。
卡萊斯徑直走到中央寬大的黑曜石工作臺前,那根加姆從斯利德中撈上來的法杖正靜靜躺在那里。他指尖在杖身某個古老的符文上輕輕一點,微弱的魔力注入,杖體竟發出極其細微、如同瀕死哀鳴般的嗡鳴。
它足有三米多長,通體呈現出一種歷經無盡歲月和惡劣環境侵蝕后的黯淡灰敗。曾經光滑的杖身如今布滿坑洼和深刻的蝕痕,如同被強酸反復潑灑過。杖體的兩端幾乎看不出區別,都被嚴重腐蝕鈍化。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靈魂深處都感到不適的冰冷死氣,正從它里面絲絲縷縷地滲出。
矮人鍛造大師臉上的粗豪瞬間被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取代。他一步跨到臺前,布滿厚繭和燙傷疤痕的大手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最深的蝕痕,輕輕撫上法杖表面。他的動作異常輕柔,與剛才扛著火蜥的狂放判若兩人。指腹沿著杖身蜿蜒的秘銀脈絡細細摩挲。他那顆鑲嵌在右眼的、能透析物質本源的魔法紅寶石,此刻正高速旋轉,射出近乎灼熱的紅光,一寸寸掃描過杖體。
“嘶——”他倒抽一口冷氣,“好重的死氣……這東西在冥界里待了多久?一萬年?兩萬年?”他的手指在杖身某處格外扭曲的腐蝕痕跡上反復摩挲,眉頭擰成了疙瘩。“但底子還在……錯不了,精靈的手藝,頂級的!”
“準確的來說,它在冥河里面待著。”卡萊斯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這是一件與已無關的古董,“我在斯利德里找到的。被冥界的氣息腐蝕成這樣。現在連首尾都分辨不出來。”
格倫德爾那只紅寶石義眼的光芒驟然熾烈了幾分。他粗糙的手指精準地劃過杖身子“這里!”他斬釘截鐵,“附加的平衡符文和握持紋路,是尾!那另一邊就是杖首了。”
卡萊斯微微頷首,對這個判斷并無異議。矮人對金屬與能量結構的直覺,有時比最精密的探測魔法更可靠。
“外層,秘銀!純度極高!用來包裹杖身,導魔性一流,還能提供不錯的手感……里面,”他的指關節重重敲了敲杖體,發出一種奇特的、略顯沉悶卻又隱含金屬清音的聲響,“是精金做杖芯。精金傳導魔力的速度無與倫比,除了太軟了,沒有任何缺點。杖身選用的是世界樹枝干。可惜,如果它沒掉到冥河里的話,或許世界樹的枝干還能保持活性。”
矮人匠師痛心疾首,仿佛損失的是他的珍藏。“這法杖當年……嘿,怕是能引下星光當鞭子抽人!”
卡萊斯冰金色的豎瞳毫無波瀾,只是靜靜聽著矮人剖析這沉寂法杖的過往。“修復它,”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收藏室里顯得格外清晰,“盡你所能。”
“修復?”格倫德爾猛地抬頭,紅寶石獨眼瞪得溜圓,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老骨頭,你知不知道修復這玩意兒的難度有多高嗎?這比重新打一把一模一樣的還要高。說真的,我勸你放棄這個想法。”
“我不只是讓你修復它。”卡萊斯抬起眼睛直視著格倫德爾,手上魔力交織出一幅投影。
投影中,那根殘破的法杖被重塑、拉長。水晶的上方,憑空延伸出一段閃爍著冷冽寒芒的銳利矛尖,造型簡潔而致命。而在魔力水晶的側面,緊貼著水晶的邊緣,兩道弧形的金屬連接著矛尖和杖身。同時向外延伸出兩道猙獰的斧刃。
一把造型奇異、融合了法杖、長矛和戰斧特征的兇悍武器——斧槍。
“加裝的斧刃和矛尖我都準備用神鍛鋼來做。”如果說卡萊斯的設計震驚得矮人說不出話,那么他所要求的材料直接讓矮人從懵逼中驚醒。
“神鍛鋼矛頭?還要在水晶邊上加斧刃?”格倫德爾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巖蜥,“卡萊斯!我知道你他媽從來不差錢!但這玩意兒……這難度簡直是把老子往絕路上逼啊!神鍛鋼的熔鑄和塑形需要什么級別的火焰和鍛打技術你知道嗎?精金秘銀復合結構上強行加裝兩個重型戰斗部件,還要保證魔力回路不被破壞甚至要增強?更別說那該死的冥河腐蝕已經深入杖體內部結構,我得先把它從里到外‘洗’干凈,還得小心別破壞了原有的世界樹脈絡!”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臉上的橫肉繃緊,紅寶石義眼的光芒銳利得幾乎要刺穿卡萊斯。那里面翻騰著被冒犯的頂尖匠人的尊嚴、面對不可能任務的暴怒,還有一絲深藏的、被難題點燃卻又因難度而倍感挫折的火焰。讓他說出“做不到”三個字,比用鈍刀子割他的肉還難受。
卡萊斯知道好友的疑慮“我知道這件武器完成的的難度很大。但在九界中如果有哪個種族能夠完成這件作品的,那只能是矮人。”
說完,卡萊斯從虛空中抓出了一個有著空間波動的袋子。“這里面是所有的費用。一次結清。時間不限。這里面的錢還包括了你雇幾個下手的工資。”
“我相信矮人鍛造術的極限不止于此,我也相信你,”卡萊斯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熔爐的精金錠,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穿透了格倫德爾的怒意,“我的朋友。格倫德爾大師。”
那聲“大師”,如同精準落下的鍛造錘。
矮人臉上狂怒的紅色潮水般退去。他瞪著面前的袋子,里面傳出稀有金屬的氣息。又撇向那根暗淡無光的法杖,最后他猛的盯著卡萊斯的暗金色豎瞳,粗重的喘息漸漸平復。一種大師將完成一件驚世之作的興奮感,將他包裹。
他彎腰,不是去撿錢袋,而是伸出那雙能扼斷巨獸脖子的巨手,異常輕柔地、如同捧起初生嬰兒般,捧起了那根腐朽的法杖。指尖小心翼翼地再次拂過杖身的蝕痕,仿佛在聆聽一段湮滅的歷史。
“他娘的……”格倫德爾低聲咒罵了一句,嘴角卻咧開一個近乎猙獰的、充滿戰意的笑容,“三個月!少一天,老子把胡子剃了給你當拖把!矛頭要不要帶破魔血槽?斧刃開幾個鋸齒?魔力水晶你要‘星穹之淚’還是‘地心火核’?媽的,老子得先弄桶好酒來想想……”
卡萊斯微笑著看著這位老朋友,他太熟悉他的性子了。
……
當卡萊斯和格倫德爾還在商議新武器的細節時,一股負能量的波動從城堡門口傳來。
格倫德爾停下了滔滔不絕的嘴巴,看向了分神的卡萊斯“怎么了,老伙計。”
“我的另一位客人來了,就是它帶給了我這根法杖。”卡萊斯回答,“走,正好也讓你見見它。”
當卡萊斯和格倫德爾來到門口時,加姆正乖乖的坐在那里等待主人的迎接。
“加姆,我很高興你能來參加宴會。請讓我先介紹一下我身邊這位,”卡萊斯微笑著朝加姆說道。“格倫德爾,群山之下的親王,亦是一位執著于鐵砧與火花的匠人。他能用剛鐵雕花,也可以讓鍛造出來的物品具有靈性。”
卡萊斯(對格倫德爾示意加姆):“格倫德爾,這位是加姆,赫爾海姆的守望者,海拉陛下忠誠的哨兵。任何意圖穿越冥界大門的靈魂,都無法逃過他的注視……或利齒。”
加姆四只紅色的眼睛望向矮人“格倫德爾啊,你是王室成員?你的名字是?”
“奧拓,”矮人答道。“奧拓·格倫德爾。”
加姆的喉嚨里發出呼嚕聲。“‘鐵砧奧拓’,‘棄冕者格倫德爾’,久仰大名。亡魂的低語像寒風一樣刮過我的洞穴,他們可沒少談論你,矮人親王。他們說,‘瞧啊,那個寧愿讓王冠落灰也要聽鐵錘叮當響的怪胎!’他們說你把王座換成了鐵砧?哈!這在赫爾海姆可是樁新鮮事!放棄永恒王座的榮光,就為了……敲打燒紅的金屬?”
加姆發出一陣短促的、如同巖石摩擦般的笑聲。“你是在提前給自己在冥界的鐵匠鋪選址嗎,親王?亡者們倒是很期待能有個好鐵匠修理他們的破銅爛鐵。”
奧拓·格倫德爾非但沒有被這來自冥界看門犬的刻薄調侃激怒,反而爆發出了一陣洪鐘般的大笑。笑聲如此渾厚有力,連院中樹上的鳥都被驚飛了。
“看來亡魂們舌頭比長舌婦還要長不少!沒錯,‘鐵砧奧拓’——這名字是我在熔爐邊、在火星四濺的鐵砧旁,用一錘一錘敲出來的!比什么勞什子王冠戴得舒坦多了!至于‘棄冕者’”他聳聳肩,紅寶石義眼轉了一圈。“讓那些穿金戴銀、整天就知道在議會廳里打哈欠的老家伙們叫去吧!省得他們三天兩頭塞給我一摞比礦坑還深的羊皮卷,逼我去開那些能把傻子逼瘋的冗長會議!”
笑聲稍歇,奧拓非但沒有后退,反而邁著沉重的步伐,帶著矮人特有的無畏,向前走了幾步,徑直站在加姆那巨大的、滴著腐蝕性涎液的鼻吻前。他伸出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大手,用力拍了拍自己覆蓋著厚實肌肉的胸膛,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不過,大狗,你這玩笑倒是開到了點子上!”奧拓的聲音帶著粗獷的坦誠,“要是哪天我這副老身板,終于扛不住那柄心愛的大錘掄圓了砸下去的分量,或者被爐膛里積了三百年的老灰給嗆得斷了氣……不得不去敲你那扇響當當的‘格尼帕’大門……”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濃密的黑胡須下咧開一個狡黠的笑容,仿佛在向死亡本身發出挑戰。
“……看在今天卡萊斯這頓好酒(他朝旁邊揚了揚下巴)和你我聊得投緣的份上,伙計,到時候你可千萬得把嘴閉嚴實了!咱矮人的骨頭,”他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臂骨,“那可是出了名的又硬又韌,比最精煉的艾恩石還難啃!硌壞了你這一口好牙,海拉女神怪罪下來,可別賴我!”
他又拍了拍腰間的鍛造錘,錘頭符文閃過一絲微光。“再說了,我還指望著留著這副還算結實的骨頭架子,等到了海拉陛下的地盤,去見識見識那傳說中的‘靈魂熔爐’呢!聽說那爐火,比矮人王都最深的地心熔巖還要夠勁!不試試手藝,我這鐵匠的魂兒可安息不了!”
加姆的四只血瞳微微瞇起,喉嚨里滾出一聲低沉卻帶著幾分玩味的呼嚕,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其有趣的笑話。它巨大的頭顱歪了歪,上下打量著面前的矮人。
“硌牙?”加姆的聲音帶著一絲冥界特有的、冰冷的戲謔,“奧拓·格倫德爾,你的骨頭要是真那么難啃,正好給老子當個磨牙棒!省得我天天啃那些軟趴趴的亡魂,牙都鈍了!”
它咧開嘴,露出一個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促狹的笑容,粘稠的涎液滴落在地面,腐蝕出幾個小坑。
奧拓非但不惱,反而爆發出更加洪亮的笑聲,震得庭院嗡嗡作響:“哈哈哈!好!夠膽識!那你就等著吧,加姆!等老子到了冥河邊上,一定給你留幾塊最硬的膝蓋骨當‘見面禮’!保管讓你啃個痛快,磨得你滿口利齒閃閃發光!”
他用力拍著自己堅實的臂骨,挑釁地朝加姆揚了揚下巴。
加姆發出一串如同碎石滾落般的咕嚕聲,四只眼睛閃爍著意外的光,似乎被矮人這混不吝的豪氣逗樂了。它龐大的身軀微微晃動了一下,尾巴也不再危險地低垂,而是隨意地掃了掃地面。
卡萊斯適時地走上前,嘴角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看來你們已經為冥界的‘再會’預約好了‘娛樂項目’。”他清冷的聲音打斷了這帶著冥界黑色幽默的對話,目光轉向燈火通明、香氣四溢的宴會廳。
“不過現在,格尼帕的大門還關著,而我的大門已開。美酒正醇,烤肉將熟。”他優雅地側身,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兩位,請入席。讓我這個東道主盡地主之誼。”
加姆低吼一聲,算是回應,邁開沉重的步伐率先向城堡內走去,步伐間少了幾分戾氣。奧拓則大笑著拍了拍卡萊斯的肩膀,豪邁地跟在后面,廳中,只剩下食物誘人的香氣和隱約的談笑聲從門內飄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