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鎮下了一夜的雨，老宅的屋頂漏了幾處，水滴敲打銅盆的聲音像是某種詭異的更漏。宋海棠在靈堂守到三更，直到八姨娘硬拉著她去休息。

“明天就下葬了，你得留些力氣。“八姨娘往她手里塞了碗姜湯，語氣難得柔和，“老爺生前最疼你，別讓他走得不放心。“

宋海棠捧著碗，熱氣氤氳中看著八姨娘憔悴的側臉。這個往日里尖酸刻薄的女人，如今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悲戚。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發燒，八姨娘也是這樣守了她一整夜。

“姨娘...“宋海棠輕聲道，“父親走的時候...痛苦嗎？“

八姨娘的手抖了一下，指甲掐進掌心：“他...一直喊著'綾子'，最后...“她突然站起身，“我去看看棺材封好了沒。“

宋海棠望著她逃也似的背影，若有所思。放下碗，她決定去父親生前住的正房看看。

正房還保持著父親生前的樣子。床帳半垂，枕頭上還留著人形的凹陷，仿佛主人剛剛起身。宋海棠輕輕撫過床沿，指尖沾了一層薄灰。書桌上攤開的賬本停在父親去世那天的日期，墨跡已經干涸二十年。

她拉開抽屜，里面整齊地放著文房四寶，還有一本薄薄的冊子。翻開一看，竟是父親的手札，記錄著一些日常瑣事。宋海棠隨手翻到最后一頁，上面的字跡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

「她又來了，撐著一模一樣的紅傘。二十年了，容貌一點沒變...我知道她是來要回海棠的...不行，絕對不行...得去找道長...」

落款日期是父親去世前三天。

宋海棠心頭一緊。這個“她“，果然是綾子夫人嗎？父親突然離世，難道與此有關？

“吱呀“一聲，衣柜門無風自動，緩緩開了一條縫。宋海棠警覺地抬頭，緩步走近。柜子里大多是父親的舊衣，唯有一個樟木箱子格外顯眼。她搬出箱子，發現沒上鎖。

掀開箱蓋的瞬間，一股陳年的檀香味撲面而來。箱底整整齊齊疊放著一件...紙嫁衣？

宋海棠小心翼翼地拎起那件做工精美的嫁衣。紙做的鳳冠霞帔，金箔貼成的鴛鴦戲水，紅紙剪出的百子千孫圖...雖是冥器，卻精致得令人驚嘆。嫁衣內襯有一行小字：「周氏婉君，年十六，庚子年七月初七歿」。

“你在干什么？！“

八姨娘尖利的聲音嚇得宋海棠手一抖，紙嫁衣飄落在地。八姨娘臉色煞白，像是見了鬼似的盯著那件嫁衣：“這、這東西怎么還在...“

“是誰的？“宋海棠撿起嫁衣，“周婉君是誰？“

八姨娘奪過嫁衣塞回箱子，動作粗魯得差點撕破紙頁：“老爺那個短命的未婚妻！還沒過門就害癆病死了，這是給她準備的陪葬品！“她“砰“地合上箱蓋，“晦氣東西，明天就燒了！“

宋海棠覺得不對勁：“既然是陪葬品，怎么會在父親房里？“

“我哪知道！“八姨娘眼神閃爍，“說不定是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收錯了。“她推著宋海棠往外走，“快去睡吧，明天還要起早。“

回到臨時收拾出來的閨房，宋海棠輾轉難眠。窗外雨聲漸歇，偶爾傳來夜貓子的啼叫，凄厲得像嬰兒的哭聲。她盯著房梁上的蛛網，思緒紛亂如麻。

“嗒“。

一聲輕響從衣柜方向傳來。宋海棠屏住呼吸，借著月光看去——柜門緩緩移動，像是有人從里面輕輕推開。

沒有風。

她的手悄悄摸向枕下的匕首。柜門越開越大，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

一件紅色的紙嫁衣，自己從柜子里飄了出來！

宋海棠渾身血液凝固。那嫁衣懸浮在半空，袖管和裙擺無風自動，就像...正穿在一個看不見的人身上。鳳冠微微傾斜，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調整角度。緊接著，嫁衣開始旋轉，裙擺飛揚，竟是在跳一支詭異的舞蹈！

“砰！“

宋海棠抄起銅鏡砸向墻壁。巨響過后，八姨娘和幾個下人舉著燈沖了進來：“怎么了？“

“有、有東西...“宋海棠指向衣柜，可哪里還有嫁衣的影子？柜門緊閉，就像從未打開過。

八姨娘提著燈四下照了照，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她蹲下身，從床腳撿起一樣東西——一片金箔剪成的鴛鴦。

“婉君...“八姨娘嘴唇顫抖，“她回來了...“

下人們聞言，齊齊變了臉色，有個小丫頭甚至嚇得哭出聲來。八姨娘厲聲呵斥：“哭什么哭！都滾出去！“

等眾人退下，八姨娘一屁股坐在宋海棠床邊，手里的金箔已經被捏得變形：“二十年前...也是這樣...“

宋海棠輕聲問：“發生了什么？“

八姨娘的眼神渙散，像是陷入回憶：“我嫁過來的第三年，有天夜里府上鬧鬼，第二天就發現老爺的書童死在井里...手里攥著紙嫁衣的碎片...“她突然抓住宋海棠的手，“你說...老爺會不會也是...“

宋海棠心頭一顫。父親臨終前反常的舉動，突然的離世，還有那封沒寫完的信...

“姨娘，父親到底是怎么走的？“

八姨娘松開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晚他說心口疼，我熬了藥回來...就看到他瞪大眼睛指著窗外，嘴里喊著'她回來了'...然后就...“她突然崩潰大哭，“我早該想到的...是婉君...是那個死鬼來索命了！“

宋海棠摟住顫抖的八姨娘，心中疑云密布。如果真是鬼魂作祟，為何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而且父親信中明明提到的是綾子夫人...

天亮后，周家鎮籠罩在薄霧中。出殯的隊伍剛走到鎮口，一個陌生人攔住了去路。

“且慢。“

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一身靛藍道袍，腰間掛著銅鈴和符袋，背后交叉背著兩把桃木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下一顆淚痣，襯得那張俊秀的臉多了幾分陰柔。

“周小生在此，敢問棺中亡者可是周老爺？“

八姨娘擦擦眼淚：“正是先夫。道長有何指教？“

周小生繞著棺材走了一圈，銅鈴無風自響。他忽然伸手按住棺蓋，眉頭緊鎖：“好重的怨氣。“轉向八姨娘，“夫人，周老爺死得蹊蹺，恐怕不能就這么下葬。“

人群騷動起來。宋海棠上前一步：“這位道長，此話怎講？“

周小生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突然“咦“了一聲。他湊近細看，幾乎要貼到她臉上：“姑娘，你身上...背著三條魂啊。“

宋海棠心頭一震。三條魂？難道是指...

八姨娘一把推開周小生：“哪來的江湖騙子！再胡說八道我報官了！“

周小生不慌不忙地從符袋中取出一面八卦鏡，對著宋海棠一照。鏡中赫然映出四個重疊的身影——她自己、一個穿和服的女子、一個白衣少女，還有一個...穿紙嫁衣的新娘！

“啊！“八姨娘嚇得倒退幾步，“婉、婉君...“

宋海棠盯著鏡中的嫁衣女子，心跳如鼓。這就是昨晚出現在她房里的...

周小生收起八卦鏡，聲音壓得極低：“姑娘，周家鎮地下埋著不干凈的東西。你養父之死絕非偶然，若想查明真相，今晚子時來鎮西土地廟找我。“說完，他轉身離去，銅鈴聲漸行漸遠。

葬禮在詭異的氣氛中草草結束。回到老宅，八姨娘把自己關在房里不肯出來。宋海棠獨自來到父親的書房，重新翻看那本手札。這次她注意到一個細節——父親提到紅傘女子的每次出現，都是在七月初七前后，也就是周婉君的忌日。

而昨天，正是七月初六。

夜幕降臨，宋海棠借口守靈溜出老宅。鎮西土地廟破敗不堪，屋頂塌了半邊，月光從缺口傾瀉而下，正好照在盤腿而坐的周小生身上。他面前擺著三盞油燈，組成了一個奇特的三角形。

“來了？“周小生頭也不抬，“關門，別讓燈滅了。“

宋海棠掩上搖搖欲墜的廟門，在他對面坐下：“道長知道些什么？“

周小生抬起眼，淚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妖異：“先說說你。四瓣血櫻紋，陰陽佩宿主，體內還寄居著三條殘魂...宋姑娘，你可不是普通人啊。“

宋海棠渾身緊繃：“你究竟是誰？“

“收靈人周小生，專門處理你們這些...特殊情況。“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比如被鬼纏上的周老爺，比如被魂寄生的你。“

他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正是那枚宋海棠在父親指間發現的銹鈴鐺。

“認識這個嗎？鎖魂鈴，用來禁錮厲鬼的。“周小生晃了晃鈴鐺，沒有聲音，“你養父死前用過它，可惜失敗了。“

宋海棠盯著那枚鈴鐺：“所以父親真是被...“

“紙嫁衣里的那位？“周小生搖頭，“不全是。“他點燃一張符紙，灰燼落在油燈里，火焰瞬間變成詭異的綠色，“周婉君只是傀儡，真正操控她的...是這個。“

他從包袱里取出一件東西——那件紙嫁衣！宋海棠倒吸一口冷氣：“它怎么在你這？“

“從你床底下找到的。“周小生抖開嫁衣，內襯上“周婉君“的名字已經變成了暗紅色，像是用血寫的，“有人用邪術把怨靈封在里面，借婉君的怨氣殺人。“

宋海棠想起幻象中血櫻樹下的嫁衣女子：“為什么要殺我父親？“

“滅口。“周小生湊近她，“你養父知道得太多了，關于你，關于血櫻，關于...“他忽然頓住，猛地轉頭看向廟門，“誰？“

門縫下有黑影一閃而過。周小生箭步上前拉開門，外面只有夜風吹過草叢。可當他回到原位時，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三盞油燈全滅了。

“不好！“他一把拉起宋海棠，“快走！它找來了！“

話音剛落，紙嫁衣突然騰空而起，在空中展開成一個人形！金箔貼成的鴛鴦眼珠轉動，直勾勾地盯著宋海棠。更可怕的是，嫁衣領口處漸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女人臉...

“婉...君...“一個飄渺的女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周小生迅速抽出桃木劍，劍尖挑起一張符紙：“天地自然，穢氣分散！“

符紙燃燒起來，嫁衣被逼退幾步，但很快又撲上來。宋海棠額間的四瓣櫻紋突然灼痛，不受控制地顯現出來。紅光與嫁衣上的血氣相互糾纏，空氣中彌漫著鐵銹般的腥味。

周小生見狀，立刻改變策略。他咬破手指在銅鈴上畫了道血符，然后猛地搖響——

“叮鈴！“

鈴聲響起的瞬間，宋海棠和周小生同時看到了幻象：一個穿紙嫁衣的女子站在血櫻樹下哭泣，而她身后，一個撐紅傘的和服女子正緩緩抬手，將什么東西刺入她的后心...

幻象破碎。紙嫁衣發出刺耳的尖叫，突然調轉方向朝廟外飛去。周小生想追，卻被宋海棠拉住：“等等！那個撐傘的女人...是綾子夫人！“

周小生臉色陰晴不定：“你認識她？“

“可能是我...生母。“宋海棠艱難地說出這個猜測。

周小生收起桃木劍，若有所思：“有意思...看來周老爺的死，牽扯的還不止一兩個怨靈。“他從地上撿起一張金箔——是嫁衣上掉落的鴛鴦，“這上面有血櫻的氣息，有人在利用血櫻之力操控亡魂。“

宋海棠想起父親信中提到的“血櫻樹下“：“所以害死父親的不是婉君的鬼魂，而是...“

“一個更強大的存在。“周小生拍拍道袍上的灰，“走吧，先回周家。我有種預感，八姨娘還瞞著些什么。“

兩人悄悄回到老宅，卻發現八姨娘的房門大開，里面空無一人。床鋪凌亂，像是匆忙起身。宋海棠在枕下發現一張字條：「我去找他了，這次一定要問清楚——關于那個東瀛女人，關于婉君，關于...海棠」。

“找誰？“周小生皺眉。

宋海棠突然想到一個人：“周老太爺！白天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

兩人匆匆趕往周家祠堂。遠遠就看見祠堂燈火通明，隱約傳來爭吵聲。宋海棠示意周小生放輕腳步，兩人躲在窗下偷聽。

“...當年的事你必須說清楚！“是八姨娘的聲音，“老爺臨死前一直喊'綾子'，她到底是誰？和婉君什么關系？“

一個蒼老的男聲——應該是周老太爺——厲聲道：“住口！那妖婦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爹！“八姨娘突然哭喊，“我是您親女兒啊！您為了周家的秘密，把我嫁給一個心里裝著死人的男人，現在連他的死因都不能告訴我嗎？“

宋海棠和周小生對視一眼。八姨娘竟然是周老太爺的女兒？！

祠堂內沉默片刻，周老太爺的聲音低沉下來：“婉君...不是病死的。那年七月初七，她在后山撞見了那個東瀛女人...和她的孩子。“

宋海棠渾身一顫。孩子？

“第二天婉君就瘋了，說那孩子是妖怪，肩上長著會動的花...七天后，她穿著嫁衣吊死在房里。“周老太爺的聲音帶著恐懼，“而那東瀛女人...撐著一模一樣的紅傘，就站在樹下看著...“

八姨娘抽泣著：“所以...老爺撿回來的海棠...“

“就是那個孩子。“周老太爺長嘆，“我早該想到的...二十年了，容貌一模一樣...“

宋海棠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周小生及時扶住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祠堂里的對話還在繼續。

“那老爺是怎么...“

“他去找了當年埋婉君的道長，想查明真相。“周老太爺的聲音突然顫抖，“結果挖開婉君的墳...棺材是空的！“

八姨娘發出一聲驚恐的抽氣。就在這時，周小生突然捂住宋海棠的嘴，拖著她迅速躲到樹后——祠堂門開了，周老太爺提著燈籠走出來，四下張望。

“我聽到有人...“老頭兒嘀咕著，燈籠往他們藏身的方向照來。

千鈞一發之際，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周老太爺被吸引了注意力，提著燈籠往聲源處走去。周小生趁機拉著宋海棠繞到祠堂后面。

“現在怎么辦？“宋海棠低聲問。

周小生剛要回答，祠堂后窗突然“砰“地打開，八姨娘慘白的臉探出來：“我就知道是你們！進來！“

兩人翻窗進入祠堂。八姨娘雙眼紅腫，但神情異常堅定：“海棠，不管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