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稍歇時,院角的老梅開始滴水。
樹身歪歪斜斜地倚著南墻,枝椏上還掛著去年的枯槁,卻在最細(xì)的枝頭上,冒出了幾粒嫩紅的花苞,像被凍紅的指尖,怯生生地探著春的暖意。
這束梅樹是表姐那年親手栽的。
那年她來我家小住,背著個竹簍,里面裝著株半死不活的梅苗。
竹簍的藤條磨得她肩膀發(fā)紅,粗布衫的領(lǐng)口沾著草屑,卻笑得眼睛發(fā)亮:“在山澗邊挖的,你看這根須,還活著呢。”
我們蹲在南墻下挖坑,她的布鞋被泥土浸得發(fā)黑,腳趾處磨出了洞,露出的皮肉沾著泥。
她卻顧不上這些,用手指扒開梅苗根部的土,說“得讓根舒舒服服的”。
她說話時,辮子上的紅頭繩掉進(jìn)了坑里,后來梅樹長起來,那截紅繩便裹在了樹身里,如今只剩一點(diǎn)暗紅的印記,像顆埋在皮肉里的痣,藏著那年的笑語。
表姐嫁去江南的那年,也是暮春。她穿著石榴紅的嫁衣,坐在烏篷船里,船頭擺著壇新釀的梅子酒。
酒壇的泥封上蓋著紅布,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像她飛揚(yáng)的裙角。
船開時,她掀開轎簾朝我揮手,發(fā)間的金簪晃得人睜不開眼。
那金簪是她娘給的,簪頭的鳳凰嘴里銜著顆珠子,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暖光。
“等梅花開了,我就回來。”她的聲音被水聲帶著,飄得老遠(yuǎn),像斷線的風(fēng)箏。
可她再也沒回來。
聽說江南的雨比北方更纏綿,她住的院子里也栽了梅樹,只是不知開得好不好。
去年托人捎來的信里,夾著片干枯的梅花瓣,信上的字跡洇了水,墨痕暈得像朵云,只看清“梅酒已熟”四個字。
那花瓣是深褐色的,邊緣卷曲著,像她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暮色漫進(jìn)竹窗時,雨又下了起來。我起身煮茶,茶爐里的炭火“噼啪”作響,火星子偶爾濺出來,落在青磚地上,轉(zhuǎn)瞬便滅了,像極了當(dāng)年父親劈竹時,飛濺的竹屑。
水沸時,揭蓋的瞬間,白氣裹著茶香漫出來,恍惚間看見母親坐在對面,正用茶筅攪動茶湯。
她穿著月白的布衫,鬢邊的銀簪映著爐火,閃閃爍爍。
那支銀簪是父親送的,簪頭的蘭花已經(jīng)磨平,卻依然亮得像月光。
“你父親總說,雨天生火煮茶,是人間第一樂事。”她說話時,茶沫在盞中聚成細(xì)巧的花紋,像她繡在帕子上的纏枝紋。
“等你長大了,要記得,雨天留人,茶煙暖心。”
那時我總嫌她啰嗦,捧著茶盞跑到院子里,看雨打芭蕉。
青碧的蕉葉被雨珠壓得低垂,葉尖的水珠墜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父親坐在竹窗下翻書,書頁間夾著片曬干的芭蕉葉,是我前幾日摘給他的。葉脈在紙上印出淺黃的紋路,像他未寫完的詩。
他忽然抬頭朝我笑:“你看這雨,下得再大,也淹不了筆尖的墨。”
那時他的眼角有細(xì)紋,笑起來像水波漾開,鬢角的發(fā)絲被風(fēng)吹得輕揚(yáng),沾著陽光的碎屑。
如今芭蕉還在,只是長得太高,要仰起頭才能看見葉片。葉片上的蟲洞像鏤空的花紋,雨后更顯清晰。
父親的書案蒙了塵,案頭那方端硯里,墨汁早已干透,硯池里積著些雨水,倒映著竹窗的影子,晃晃悠悠,像幅沒畫完的水墨畫。
那方硯是他的心愛之物,硯底刻著“守拙”二字,筆畫被摩挲得發(fā)亮,像他沉默卻溫?zé)岬哪抗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