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過。
之后相遇,是不是畫蛇添足?
懷蒲芋在厚厚的積雪上寫下這兩句話。爸媽和弟弟還在睡著,她早早醒來,看見靜悄悄的大雪時很意外,久久佇立遠眺陡峭的山峰閃閃的雪白,她突然想在雪地寫字。
然后她用手掌擦掉了這些字。
不喜歡。楊英岫和龔燭硅后來還是不放心兒子,過年一起吃飯的時候問他和那個女生之間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他喜歡她,就更不該對他們隱瞞。他們也覺得兒子現在工作穩定,該結婚了。
楊靄徊想了一會兒說:“不喜歡。結婚的事,爸媽的眼光比我好,你們定吧。”他不想分析對懷蒲芋有什么感情。而結婚,既然爸媽在意,那就完成。他們選的人不會差。
龔燭硅注意到了兒子平靜語氣下的落寞。她看到他碟里的雞翅還好好地放著。他以前從來不剩飯,這次卻只吃了幾口。
她不安地看著兒子上樓的背影,楊英岫拍拍她的手,他想年輕人之間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處理。
晚上他對妻子說那個姑娘還在讀研,很內斂拘謹。龔燭硅想兒子那么挑剔,她大概不會吸引兒子的注意力。小時候他要買遙控汽車,買到手玩了一遍便再也沒看過,魔方買來試試手感覺得不好就放在儲物間。自從學會寫鋼筆字后,他就對筆充滿興趣,讓他爸爸給他買了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筆,可還沒拆封筆盒,他就不想要了,送給了司機的兒子。
楊靄徊這種性格讓他們夫妻很是擔憂他的學習和做事半途而廢,所以他們從小教育他要懂得持之以恒,任何事情都需要堅持,不可以隨著性子,那樣什么都做不好。可楊靄徊越長大,遇到的事情越多,那種性格就越凸顯。
最令他們生氣的是他放棄保研不是所謂為了讓一個同學遞補,而是怕麻煩,不想和更多人打交道,也對上學失去興趣!他們勸他不要放棄保研,別人也不需要他成全,他才說出了真實的理由。
兩方家族里沒有人是碩士以下學位,楊英岫和龔燭硅本來以為兒子讀研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卻沒想到他居然沒興趣繼續上學。盡管他們覺得有些丟臉,但還是沒責怪他,只是督促他準備考公。他也嫌麻煩,那么多規矩,他受不了。但當爸爸問他:“什么不麻煩?你覺得你能在企業待下去嗎”的時候,楊靄徊沒反駁,他覺得其實從初中有自主意識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會在體制內工作。
他太隨性,有時需要強制約束。
午夜,楊靄徊從床上起來,開車回了自己的別墅。他給自己泡了一杯古巴水晶山咖啡,他沒喝,坐在沙發上用勺子攪拌,看著咖啡漩渦旋轉,由快變慢,再靜止。
慣性,保持運動狀態。原來什么樣,無論過程怎樣曲折多變,最后還是原來的樣子。
不對,時間、溫度,還有很多東西其實都變了。楊靄徊再次攪動咖啡,很輕很慢,然后他上樓睡覺,本來不想打電話給懷蒲芋,他們上次見面分開的時候約定過以后不會再見面。但他一點還沒睡著,想到她應該睡了,就用另一個電話卡打了電話。1秒竟然那么長。第5秒,他掛斷了。
這才是成全,命運。他不想打,恰巧打不通。
楊靄徊用手枕著腦袋,對著天花板一笑,也許他懶,都沒心思考慮喜歡與不喜歡。
懷蒲芋早晨醒來看到來自BJ的陌生電話時,猜測對方只打了一遍應該是推銷電話。她也擔心也許是重要的電話,但又想自己最近沒有什么事情要做,就沒管。
晚上她由BJ想到楊靄徊,沒有躲開。不過她已經刪除他的電話——她覺得他不會有需要自己幫忙回報他的那一天,所以她沒再對比兩個電話。而且不可能。她偶爾幾次被扔到他的世界,然后就像一條細窄的傷痕融入皮膚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而他不會有感覺。
又要去BJ了,懷蒲芋坐在火車硬臥車廂的椅子上,窗外飄過黑乎乎的隧道,手機沒有信號,她讀不了詩。
火車快開,沒想到李娟也寫了詩。從第一首詩開始,她就發現原來自己的感覺沒錯,她散文里稀稀落落的文字所隱含的憂傷不是錯覺。李娟真的也因為愛情悲傷。
可是懷蒲芋讀不下去,似乎每個句子都像她的心在說話,她讀幾句就會抬頭看向窗外光禿禿的荒山,然后繼續讀,屏蔽掉她腦海中的聯想。
隧道好長好長,窗外的黑色像烏云一樣逼近車廂,然而沒有人擔心無法穿過隧道。所有人都在干自己的事情,媽媽在給兒子泡泡面,幾個男生圍在一起打游戲……仿佛那么信任軌道,那么相信自己會抵達未來、以后。
懷蒲芋卻常常無法想象以后,無法相信未來的存在。
當一個階段結束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站在懸崖,不清楚,還有沒有階梯供自己跳過懸崖。直到真正開始新階段的生活,她才確信自己真的已經躍過懸崖。
窗外突然明亮,火車穿過了隧道。懷蒲芋隔著窗戶直視下午的太陽,然后立刻瞇起眼。即使是冬季,太陽的光芒還是很刺眼。
太陽會說話嗎?媽媽說龍與龍之間會說話,那太陽呢?只有一個太陽。
“各位旅客,晚餐時間時間到了……”懷蒲芋疑惑自己竟然忘了到學校后又會見到遲非,很羞恥。
上學期期末考試她和他同一考場,最后一次考試結束,她出來拿書包下樓的路上,見到遲非站在四樓梯口。她沒管,徑直下樓,聽到他也走樓梯,沒去坐電梯。
“你這么特別?為什么不坐電梯?”遲非本來想在樓梯口堵住她,沒想到她也不坐電梯。他走樓梯是因為不喜歡和那么多人擠在一塊,電梯的速度還沒他走樓梯快。她呢?
懷蒲芋猜到也許在問她,但對方沒有叫名字,她可以假裝他在和別人說話,所以她依舊不疾不徐地下樓。
裝聾作啞。遲非討厭她裝模作樣。盡管他從不和女生玩,但也沒有哪個女生這么令他嫌棄。他快步來到她下方三層臺階上,還是比高一點。
“怎么樣?考慮好了嗎?”遲非自己也只有模糊的印象。
懷蒲芋擔心有其他同學上下樓看到他們或者聽到那些話,便跑到三樓,在走廊里走著,假裝去教室自習。
但遲非緊追不舍。她只好停下。
懷蒲芋看著眼前高高瘦瘦的男生說:“對于自己討厭的事物,就該無視。”
遲非輕輕敲著走廊圍欄,她說的對,可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
“對于討厭頭頂的人當然不能無視。”他看著校園里樹皮剝落顯得蕭索的楊樹。
“所以你想怎樣?”
“你為什么走樓梯?”
“不可以?”懷蒲芋只是覺得久坐傷腰,走樓梯間就當松松肌肉,而且也很擔心她進去后電梯超重。除非著急,她一般都走樓梯。
“為什么?”遲非想人和人溝通還真的牛頭不對馬嘴。
懷蒲芋中午沒吃飯,有點餓,快6點了,她想去吃飯,然后收拾行李,明天早晨坐車回家。于是,她說:“與你無關。還有,我和那個人沒有關系。但是我確實相信童話。至于你以為我嫌棄你,我已經解釋過,我做那些事情的時候沒有那樣的想法。”
她說完,徑直走向樓梯,遲非擋在她面前:“你的事都與我有關。”他已經不沖動地想要看她出丑,所以不在乎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但她說與他無關,他偏要說有關系。
懷蒲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她一直以為這個同學很友善,畢竟她見過他和很多同學一起玩,似乎朋友很多。可他現在卻不依不饒。
肚子咕咕聲響起,懷蒲芋捏緊了書包肩帶,很奇怪,每次有別人在的時候她就會腸鳴,令她窘迫,實在太容易讓人誤會。以前她以為別人聽不到,直到某次她聽見一個同學身上發出的咕咕聲,她才明白原來別人可以聽得到。
遲非見她沒說話,又立刻捂著腹部,很為難的樣子,故意問:“你肚子疼?”
懷蒲芋點頭:“我先回宿舍了。”
遲非沒讓開,她從側邊走過,然后聽到他說:“我現在明白我為什么要報復你了。”
懷蒲芋轉過身,他也轉過身,突然注視著她,說:“因為我喜歡你。”
真假難辨的話語,不可能的事情。懷蒲芋知道他在嘲諷。但她說:“我也是,故意引起你的注意力,我成功了。”
遲非無法確定她說的是不是真的,除了小組作業,他沒和女生打過交道,一時間沒能想出什么話反擊。等她快要到樓梯口,他才追上去說:“愿者上鉤,希望我沒有引狼入室。”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結婚?”
“你愿意?”他沒想到她會直接說出來。
“鴻門宴還是空城計?”
玩文字游戲嗎?懷蒲芋出神,有些放松。
他們并排走在一起下樓梯。她加快步伐,走到下一級臺階,遲非知道,他保持和她錯一級臺階。
校園戀愛并排走在一起說話嗎?遲非一直有些遺憾,他沒有在學生時代戀愛,對于那些向他表白的女生,他覺得她們的表白方式太千篇一律,寫信、送禮物,或直白或隱晦,有的真誠,有的也只是試探,他沒有對她們好奇,也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讀研已經不算狹義上的上學了。
“不用這么大陣仗。”
“嗯。”懷蒲芋輕聲說。她后悔自己會順著他的話,她根本沒有口才。
“我喜歡你。”出了教學樓,來到廣場的時候,懷蒲芋抬頭看著金黃的夕陽光暈,想起見到過的流云。而現在天空,真的萬里烏云,清澈明凈,水汪汪的藍。她聽到這句話,收回視線。
“我說我喜歡你。”遲非從她身側走到她面前。
懷蒲芋微笑,遲非看到她唇邊左側有一個特別淺的酒窩,給那張臉增添了光彩。
“抱歉,你也明白剛才我只是在順著你的話。‘喜歡’是那么珍貴獨特的詞語,我們別這樣隨意使用。”
她又看向金黃色夕陽,天空的水藍色輝映夕陽光輝的金黃色,仿佛天空摟著太陽。
然后她說:“你喜歡詩?”她看到過他在本子上寫下的詩句,她很驚訝,只是不知道是摘抄還是自己寫的。
遲非意外,選擇默不作聲。
“今晚月輪圓滿/你在深林之中/她的光輝沒有傷害你。抱歉。”
懷蒲芋隱約記得是這樣。盡管猜測他會覺得她在賣弄炫耀,但她就是想到用那幾行詩來終結她和他之間的沖突。
遲非沒聽過,但被這幾行詩打動了,月亮也是他寫詩常常用到的意象。只不過他不寫愛情、故鄉。
可是由于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他又覺得這句詩像她一樣裝腔作勢。
“你想一筆勾銷?”
“也行。問題是一想到你未來也許會被那家人趕出來,我就覺得得提醒你,不然良心難安,而且……”他上前一步,離她更近,懷蒲芋悄悄退后一步。
“我喜歡你。”遲非笑瞇瞇地看著她。這一刻,他覺得也許她真的不能吃漢堡,也不習慣用別的男生拿過的筆。
“請別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喜歡你。”
“楊靄徊。”她沒辦法說出喜歡。
遲非聽到這個名字,起初沒想起來,慢慢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撞南墻不回頭嗎?”遲非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那么生氣。也許因為他覺得她很不容易,卻迷失了。他不如做好心人勸勸她,好歹也是同學。
不是。他就只是勸她而已。遲非也想不到理由。
“與你無關。”這句話原來這么好用,盛氣凌人的感覺。
“你愚蠢得極致有趣,難怪。”
遲非用手里的書本指著她。懷蒲芋無動于衷,她心里很為自己又讓另一個人不痛快覺得無奈。
眼前突然變黑,火車又進入隧道。懷蒲芋費力地爬上上鋪,脫掉外套睡覺。
你不要臉!她從夢中驚醒,睜開眼,回想是誰這樣罵她。她想不起來。打開手機,8點多,還有長長的一夜。媽媽半小時前打來視頻問她有沒有吃東西,她回了語音。
艱難的時候不要放棄。
一切會好起來。
朝著好的方向使勁就會好起來。
懷蒲芋知道還有很多艱難,還有很多考驗,但她感謝媽媽的身體好多了,她終于不再流淚。此后她必須努力,支撐家庭,不再讓家人受苦受累以及因此生病。
很難。
但可以做到,她相信。她要做到。
在媽媽生病疼得流淚的時候,她一邊洗碗一邊流淚,還不能讓媽媽看見。那個時候她上一秒對未來充滿希望,下一秒又覺得自己也許都結不了婚,又要讓爸媽擔心。她要一直陪著爸媽。何況又有誰想被拖累。
懷蒲芋也不想。她會和一個人風雨同舟,但那是結果,不是最初的理由。
這不是嫌棄嗎?
沒有惡意,但確實也沒有那樣的愿望。
懷蒲芋想只有她自己會信吧。不過完全沒必要擔心被誤會,沒有人想要靠近她,何來拒絕。
然后她又為在媽媽生病的時候竟然有心思如此胡思亂想而羞愧。可是越艱難,考慮的就越多。
現在她又開始考慮未來。沒有畫面。
火車哼哧哼哧,似乎在變化軌道,她隨著車身輕微搖晃。這種感覺很舒服。懷蒲芋想起坐在公交車和汽車上的感覺。因為她不必掌握方向,幾乎無憂無慮。
懷蒲芋躺著,思考是誰在夢中罵她。想到如果爸媽知道,她早挨罵,甚至被打,她停止回憶夢境。做了錯誤的事情,必然會接受懲罰。
遲非說的是事實,她愚蠢,所以一再讓自己陷入泥淖。
懷蒲芋不再擔心會見到他。對方應該也早都忘了那些事。她翻過身面對墻壁,禁不住笑自己還記得他說的話。
她果然,心就像湖面。
懷蒲芋沒覺得他特別,似乎因為一直記起他說的話,她發現自己完全記住了遲非。不過,那樣罵自己的人都記不住的話,記憶也太差了。
她也一直想起楊靄徊,但她每次還沒觸及便遠遠繞過。
其實很多人都留下過印象,但之后沒有交集,又沒有記憶,也就忘記了。
她正視了自己記得楊靄徊這件事。
研一第二學期開始,她沒見到遲非,后來聽同組同學說他去劍橋大學留學了。她神思飄忽,劍橋大學是她初中的夢想,后來想都沒再想到過。
那里走出過一位中國詩人,是不是會走出第二位?
懷蒲芋又想起張幼儀。她去找他,和他度過的那段時間是永遠無法被覆蓋的吧。是不是想到英國、劍橋就即刻想到徐志摩?即使康橋也有她和第二任丈夫的故事。多么蒼涼——他們后來居然成為朋友。也許只要再多點時間,他們會成為人間佳話吧。
這學期結束,她真的沒再見到楊靄徊。研二上學期結束,寒假過去。下學期結束,暑假過去,研三上學期結束,她沒見過他。寒假里某一天,懷蒲芋看著一位游客在云南吃蘑菇中毒入院的新聞片段,想起了楊靄徊說蘑菇有毒,她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視線,閉上眼睛。已經忘記了。
上學期寫開題報告,確定選題的時候,她丟開了之前斷斷續續想到的主題,選擇以奧斯卡·王爾德及其作品為研究對象。
在無法確定主題的時候,她在一排排書架之間徘徊,好幾次看到過王爾德的書。只是她印象中這是一位很有名氣但不太好的作家,所以她從來都沒打開過他寫的書。但那天她突然好奇,打開了《道林·格雷的畫像》,讀著讀著她被深深吸引,尤其是書中有些句子是那么令她驚訝,她從沒聽過。那些句子似乎對,也不對,但就是進入她心里。
之后她又找來《理想丈夫》、《莎樂美》和《自深深處》放在宿舍里一邊讀書一邊記筆記、寫隨感。
讀《自深深處》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傳言似乎是真的,王爾德口中的“朋友”不只是朋友。懷蒲芋不再感興趣,但她還是繼續讀那本信件編輯而成的書。因為她在王爾德那通篇寫給收件人的文字里讀到了“康斯坦斯”。她以為王爾德在小說中那樣形容婚姻,應該沒結婚,沒想到他居然結婚了,還有兩個男孩。
讀完后她搜索了王爾德和康斯坦絲之間的故事。其中一篇文章介紹說在康斯坦斯去世好久后她哥哥才在她墓碑上加上“奧斯卡·王爾德的妻子”,懷蒲芋深深默然。她為她感到難過。
王爾德在信件中都沒提到她是一瘸一拐地看望他,不想他從別人口中得知他尊敬的母親去世的消息。他沒注意到或者沒在意她跛腳,只是沉浸“朋友”傷害他的回憶中。
可是她傾聽他講的所有事情。
倘若她已經不在意他,那么也就沒什么傷感,可是只是寥寥幾處提及,懷蒲芋就感覺到她對他的關心。
王爾德寫:有一種婚姻比絕對沒有愛的婚姻還恐怖,那就是有愛的婚姻——但只有一方的愛;有忠貞的婚姻——只有一方的忠貞;有奉獻的婚姻——只有一方的奉獻。這種婚姻中的兩顆心之中,必有一顆會破碎。
他會感覺到她的心碎嗎?
追問毫無意義。懷蒲芋有感于他們的故事而想研究王爾德的作品。但真正入手寫論文的時候,她犯難,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入手。
如今時間迫在眉睫,只剩三周就要交論文初稿,她不能再拖了。于是周六清晨6點她提著一個手提包出了校門在公交站等車,準備去奧海。手提包是朋友送的,提前祝她研究生畢業。她喜歡正面繡的藍色羽毛圖案,時不時摸摸絨毛。
他是不是曾經問過我有沒有朋友?當然有,盡管很久沒見面但總是互相祝賀互相安慰。以后她們的孩子也會常常聽到她們的故事。懷蒲芋抬頭發現自己等的那輛公交已經到站而她還沒打開乘車碼,便眼看著公交車關上門。她決定等下一輛。這是她來BJ后第一次去學校和車站以外的地方,應該也是最后一次,她不斷看路線圖,擔心自己坐反或者記錯名字坐過站。
又一輛公交車停下,她最后一個上車,聽見支付成功后才松了一口氣。即使清晨人也很多,已經沒有空位,懷蒲芋只好抓著扶手。她看見一男一女兩個人靠得很近,男生一只手,很白很細,抓著手把,另一只手牽著女生,而女生沒抓手把。他低頭和女生說話的時候,懷蒲芋看見他的輪廓,感覺見過,但又不認識。也許曾經掃過一眼。
她聽見男生讓女生抓住扶手,小心摔倒,而女生還是沒抓扶手,只是輕聲說她知道他會抓住她。懷蒲芋腦海里沒有華艇說的“高郁汀”這個名字。她覺得有點難為情,低下頭看著地面。她瞥見女生垂下來的手指上戴著戒指,便也看了男生的手,他的無名指也戴著戒指,原來已經結婚了。
在她盯著高郁汀的手出神的時候,高郁汀認出她,看向她抓著扶手的左手,根根黃亮,沒有紅腫,血管清晰。他猜應該是因為天氣變暖的原因。她一個人。高郁汀想是不是……他沒想下去,覺得自己不該不知事實隨意猜測。
不過不知道事實才要猜測可能。但這些都是別人的事,他無權也不愿干涉。他卻又希望不是最糟糕的可能性。自從決定答應華艇給她一年時間,與她一天天相處的過程中他漸漸明白愛情的真實可觸,不再覺得愛那么模糊。人與人之間的陪伴開始需要契機,比如他一開始就想好碩士畢業后回云南,卻在研三聽了小姨的建議留在北航繼續讀博,而他的博導華曦老師竟然是她爸爸。某次他給老師打電話的時候,華艇接了電話,她說爸爸媽媽在包餃子。即使那樣也可以把手機給老師,但高郁汀太驚訝聽到她的聲音和名字,所以他說既然老師在忙,那他上課時再找老師。他本想和老師談談《法學雜志》的一篇文章,打完電話后又覺得還是自己琢磨。他不是很喜歡問老師問題,但那篇文章他看了三次還是覺得不明白,所以才決定問老師。
第二天清晨在教學樓下見到華艇的那一刻,他意外,又覺得他似乎在等她出現,意外的好像只是她來這么早。
她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又無視她上了臺階要進樓的時候跑上前去,說:“這次我沒有故意找你,你卻出現了。”
高郁汀開始思考既然她都兩年多沒出現,為什么又來找他呢?人的感情是自來水嗎,來去如此輕易?
“多么巧!你成為了爸爸的學生,他讓我向你學習呢。”
高郁汀想她會失去興趣的。他說:“相信老師會教你更多。我先去教室了。”
“我旁聽。”
他想說你不上課嗎?然后又想起她應該早畢業了。
“這會干擾課堂秩序。”高郁汀擔心會有閑言碎語。
“你們學校這么嚴嗎?都不讓旁聽。”
“不,我說謊。”高郁汀不清楚是否允許旁聽,但他不能因小失大,敗壞學校名聲。
華艇漸漸搖擺的心因為他的坦白而跳得更快,似乎又更靜。她想他真的是很好的男生。
“沒關系,我不會說你學校的壞話的。”
高郁汀看著地面,好久之后說:“時間變了,但有些事情不會改變。”
他轉身上樓,華艇說不出話,她覺得嗓子很干,渾身沒有力氣。
高郁汀坐在教室自習,心不在焉,每聽見走路聲、有人坐在椅子上的輕微響動,他都會從面前打印出來的文章抬起頭,凝神注意教室的動靜。幾次之后他收拾東西離開座位,回到一樓大廳,看到華艇坐在角落的木質長椅上。他放慢腳步來到她面前,她把玩著一支黑羽,瞥見一雙長長的運動鞋的時候才回神。
“你怎么下來了?”華艇又低下頭,數羽毛。
“我們去操場吧。”
高郁汀說完就走了。他知道她不熟悉北航,而且似乎很生氣,所以他想如果她沒有跟上來,那么從此以后他也不必為惹得她難過歉疚了。
他下來也是做了兩種假設。見到她還在他決心和她談談。
華艇愣了好久才站起來。她覺得他變得那么冷酷。明明他的臉是柔和的,語氣溫吞,沒有嫌棄,沒有厭惡,可是每次他對她說話都讓她無措。親戚都夸她嘴巴厲害,可她接不住他的話。
又是拒絕嗎?從前她以為拒絕就拒絕,她只要靠近就一定會和他并肩同行,她不在乎拒絕。可是被他直言拒絕兩次后,她發現自己根本受不住。她腦海里常常突然冒出——高郁汀一臉厭惡地質問:還要我再說幾次?所以她退卻了。
華艇不想去操場,但她還是起身追上高郁汀。她離他三米遠,兩人一前一后走在林蔭大道,鳥啼聲在空中繚繞,高郁汀始終沒向后看,他在思考讓小學生從小就知道做什么事犯法,哪些事不犯法真的有必要嗎?小孩子會讀文字,可以叫出事物的名稱,但根本沒有概念。
他的思緒飄遠,盡管使勁拉回,他還是會想她會不會去操場。
聽見有人叫他的時候,他側頭看到華艇站在她身旁,似乎著急。
華艇很不好意思,但她實在忍不住了,只能問他最近的教學樓或者圖書館在哪里,她肚子著涼,早晨喝了牛奶,現在有腹瀉的感覺。
高郁汀說:“你沿這個臺階上去就可以看到圖書館。”他搖擺,她跟上來了,那他真的要……
華艇強撐著體面說:“謝謝。超市在哪兒?”她空手來,想要買衛生紙。
高郁汀起初沒反應過來,一會兒才說:“直走,你會看到食堂,那附近有超市。”
“很遠嗎?”華艇看到共享單車,可她害怕自己騎不了。
“不是太遠。”
高郁汀想起自己單肩包里有抽紙,只是不知道她是想買衛生巾還是衛生紙。
“我肚子疼,你能騎車幫我買包衛生紙嗎?”華艇艱難地說,羞窘的感覺幾乎淹沒肚子疼的感知。
高郁汀從包里拿出衛生紙遞給她:“先用吧。”
華艇表示感謝,拿著衛生紙找圖書館。高郁汀也走向圖書館,她疑惑,不認為他是要帶她去圖書館。
她沒有借閱卡,入口進不去,高郁汀便帶她從出口進去,守門保安攔住了他們,詢問他們是不是本校的,怎么不從入口進,然后讓他們填表登記。
華艇寫填表時看到“高郁汀”,她很驚訝看了后面的內容,2029年9月13,一個月前,又看到上面寫著他不是本校學生。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她填完表后就順著高郁汀手指的方向去了廁所,想到他在后面也許會看到她的姿勢,她像以往一樣穩穩地走路,沒有跑起來。
他還在!高郁汀出來看到他站在圖書館大廳時驚喜,不可抑制的開心讓她看著地面笑了起來。
“你不去圖書館學習嗎?”是真的給她帶路嗎?
他們走在校園馬路,夏日清晨清涼,沒有正午的酷熱,的確適合讀書學習。晚上是酷暑褪去后的靜謐與涼快,適合散步聊天。清晨一起走路總感覺不踏實,因為會想著一堆事情有待完成。華艇手里還拿著那支黑羽。
“哦,剛才那你有沒有看到那個表上的人和你同名同姓?”華艇突然想起。
“是我,之前忘記拿借閱卡,從出口進去,結果被攔住了。”
“那你為什么說不是本校學生?”
“因為好玩。”高郁汀看著她的眼睛。
華艇震驚于他語氣輕佻,感覺像是在說她一樣。
“你不對勁。”她慢慢地說。
“我從來都不是你看到的溫和的樣子。”
“華艇,你以為我們名字最后一個字都發ing,以為你爸爸恰好是我導師是在暗示我和你的命運,可你應該也有類似的經驗,我們總是和一些陌生人擦肩而過然后又在很久之后遇到,最后即使見過好幾次還是沒有關系,還是忘記了。”一起上了6年學的小學同學也說不上來名字。
華艇靜靜地聽他繼續說:“如果我們戀愛那就不能分開,而你甚至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所以你的心意我不能答應。而你之后也會明白你并沒有多么想和我在一起。也許在這兩年多時間里你后悔為什么要自尋煩惱。”這就是所謂愛意嗎?
高郁汀隨著自己說出口的話也理清心中紛亂的思緒。他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會想過讓他們彼此互相了解。
華艇握著黑羽,一下子接不住這么多話,只怔怔地看著他,仿佛希望他可以透過她的眼睛了解她。那只黑羽是她撿到的。當時,一只小鳥趴在教室外面的窗戶上,她盯了好久,見它一直沒飛,還以為它不會飛,便打開窗戶,想要看看它怎么了,沒想到小鳥受驚,立刻撲打翅膀哆哆嗦嗦地飛走了,掉下一支黑羽,明黑色,她撿起來,歉疚也許讓小鳥很痛。此刻她覺得她的心也很疼。即使每次會猜到這種可能性,但聽到他說出來的時候她就覺得完全沒力氣說話。
“我很感謝你曾經喜歡我,但時間已經過去,你不該再沖動地來找我……”
高郁汀還沒說完,華艇開口了:“你想了解我嗎?”
“我一直喜歡你。你要了解我嗎?”她又問了一遍。
了解之后發現不可忍受呢?
高郁汀發現他不答應的原因似乎也不是因為互不了解,也許就像不喜歡某雙運動鞋一樣沒有那種喜歡的感覺。
“不想。”
華艇興高采烈:“看吧,我了解你。”她知道他不喜歡她,不會對她的一切感興趣。
高郁汀看著她晶亮的眼眸,忽然為她覺得難過,原來他的一再拒絕已經深深傷害她。他知道她還是不了解他,但那一刻他決定看看她的世界。
“你現在喜歡我嗎?”
華艇驚愕,立刻點頭。
他說:“我先回教室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華艇覺得這樣才會讓他多了解她。他不想了解,可她會一直出現讓他習慣、了解。
“你不上學嗎?”他猜她會留學或讀研。高郁汀向教學樓走去,華艇見他沒反對也跟著他一起去。
“大學畢業后我去了十月文藝出版社工作。”
“我買的很多書都是這家出版社出版的。”
直到看見校門,華艇才發現他是要她離開,一時間心情沮喪,站定不走。剛才明明感覺他沒那么生硬了,怎么又趕她走?
“華艇,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以一年為期,看看了解后是否可以忍受對方。”
他在說什么?華艇像剛睡醒一樣猛然抬起頭,可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
高郁汀繼續說:“但我最后往往會回到最開始的想法。也許浪費你時間。”
“我愿意。”她覺得他一定會喜歡上她。
高郁汀點頭,然后離開了。華艇沉浸在他說的話里,她不激動,甚至更加無措,因為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和他相處,該怎么做避免他討厭她。
回家的路上,她半降車窗,看著上班早高峰的車輛和人群密密麻麻,有妻子給開車的丈夫遞過去早餐,也有帶紅領巾的男孩歪歪斜斜坐在爸爸身后的電動車上,還有一群白發老人提著菜籃在公交站等車。她看到了豆芽,想起好久沒吃豆芽涼拌菜,于是準備也去買點豆芽讓媽媽給她拌好。想到可以給高郁汀送豆芽而應該不會被拒絕,她突然變得開心,哼著最喜歡的歌曲:
My name is Sissi
And you know
You will not forget me at all
Sissi, Sissi oh oh oh
With all my animal friends but
I know was with you
All my love to you
In the lovely castle where you live
Where one day I will come to
We will be together cheerfully
I will be your queen
And my dream will come true
高郁汀在懷蒲芋下車后回想起他上次見到她時她很拘謹,扎著高馬尾,純純的學生樣子,而現在她似乎很成熟,綁了一個丸子頭,戴著銀耳環,舉止也挺自然,沒有以前那種羞澀引起的驚慌無措。他不確定他對她的印象,也不確定他見過她幾次。時間果然已經過去了。
懷蒲芋從9歲打了耳洞就戴著便宜的圓形耳環,長大后才買了漂亮的刻有花紋的耳環、耳釘。
研一結束的暑假她取下耳環擦拭,卻一不小心踩在腳下踩壞了。之后她又買了一對耳環,楊桃形狀的莫桑石耳環。
試戴之后,她因為要花130多遲疑,柜員又再次介紹說她覺得楊桃形狀很適合她小巧的耳朵,而且莫桑石很閃耀,可以給臉增添光彩。她媽媽說買上,懷蒲芋便決定買下那對耳環。那天晚上側躺在枕頭的時候,耳環抵在臉頰,她摸了摸那顆藍水翡翠淡藍色質地的莫桑石,想起媽媽讓那個女生取出那對耳環看看的時候,那個女生說是楊桃形狀的這個嗎?那一刻她想到楊靄徊,眼前所有都消失了。
很正常。她有時遇見一個作者和同學的名字有點類似的時候也會想起幾乎和對方沒說過話的同學。
懷蒲芋下車后打開導航,可她沿著導航指的方向走到了森林公園門口,她懷疑導航失誤,無法辨認出施工地點,不會繞路,或者她走錯了方向,便又重新導航。地圖顯示要直走,她向前走了幾步覺得實在不對,打開百度地圖重新搜索奧海的時候突然明白過來,笑著說:“原來是這樣啊。”奧海在BJ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面,要進去得買門票。
她繼續放大地圖,看到了“回聲雕塑”“奇幻光影森林”“聽泉軒”,還有“公用電話”。公用電話亭嗎?她好想看看。
不過她不確定要現場買票還是得預約,票價對她而言不低,卻也可以付得起。但她最后決定在周圍走走就回去。
已經快8點,太陽明晃晃,空氣變得灼熱,她從包里取出一頂卡其色鴨舌帽,戴在頭上整理碎發的時候看見停車場上有一輛紅色的汽車倒進車位,她即刻想到楊靄徊,然后看見他從車里出來,和另外幾輛車里出來的人說說笑笑,看起來是要去公園。
他們快要到門口時懷蒲芋才意識到自己居然一直在看他們。她覺得太曬,把帽檐壓低,背對他們向另一側走去。
明知不會再見到楊靄徊而又偶爾想到他的時候,她曾經幻想過他和她經年之后——她希望是年輕的時候,他們重逢,各站在馬路兩側,中間是川流不息的車輛,時間停頓。
懷蒲芋幻想中自己是平靜的,而他不記得她或者記得但沒有揉雜情緒。可是與他重逢的此刻,她發現原來她一遍遍感謝他幫了她早已不是單純的感謝。
眼淚落下來,滴進嘴里,咸涼,她沒帶衛生紙,就用手掌擦了擦。
聽到腳步聲時,她以為自己走得太慢擋住了人家的去路便稍稍往里側讓了點。
楊靄徊在她兩米之外,他想她還是那個樣子,小心翼翼,自以為是的友善。那么寬的路,干嘛要讓。即使有好幾個人,難道不會一個一個過。
她似乎更瘦,也許是因為太久沒見了。頭還是很圓,頭發是剪短了嗎?
沒有人過去,腳步聲還在。懷蒲芋走到有樹蔭的地方導航找公交站。她走反了,繼續走的話還有20多分鐘才能找到公交站而且還得換乘。懷蒲芋跟著導航折返。
楊靄徊站在她前方。她驚詫,瞬間又漠然,看著手機上的導航走過他身邊。
“你走錯了?”她在別捏什么呢?都不打招呼。
懷蒲芋點頭:“看錯路了。”
“你還沒畢業?”
“學碩三年。”
“畢業論文寫完了?”他記得她說有人說她的論文寫得不像“論文”,還有格式錯誤。這三年也不知有長進了沒。
“我趕公交先走了。”她不想別人知道她沒寫完論文還在這兒亂逛。
“你不是要去公園嗎?”看來沒寫完。楊靄徊酒窩深深。
“我沒預約。”
“不用預約,直接進。”
“謝謝,我下次再來。”
“你是因為我在所以才不去嗎?”
“不是。”她這才想到如果她真的買票進去說不定會見到和他一起的人,引起誤會就糟糕了。
“那是為什么?”
“你沒錢?”楊靄徊只能想到這個理由。
“是的。”懷蒲芋所有的窘迫拘束都消失了,她不想再和他說話,即使他猜的也沒錯。
楊靄徊見她臉色稍稍變僵,解釋說:“哎,我又沒惡意。”他和她并排走在一起。
“主園區不收費,只有一些特定場館收費,你可以不去那些場館。”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他一開口說話,她就覺得那場對話一定沒完沒了。結果也是,說著說著走向不愉快。
到公園門口之前的馬路,懷蒲芋決定進去看一下,奧海應該不收費。
“我要回學校了,你快進去吧,他們應該在等你。”
“你害怕他們誤會?”
“剛才說過不是因為這個。”懷蒲芋朝前方的公交站走去。
“我不信你大清早跑來沒進去看一下就突然要回去了。”
“你愛吃牛筋嗎?”怎么有時纏得要命。她進不進去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但那樣問的話也太冷酷,不識好人心。
“那是什么?”他感覺不是那種牛蹄筋。
“我解釋不清,你可以查查。抽筋的筋。”
抽筋扒皮。懷蒲芋再次邁開步子向前走,楊靄徊原地站了會兒,告訴簡森邈他們自己有事先離開了,反正一群人里只有他一個人沒結婚,更沒孩子,他們大概會露出同情戲謔的表情。
僅僅兩年多,大家結婚的結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她似乎也變得注重打扮,戴著更漂亮的耳環,脖頸處的碎發似乎都消失了,衣服鮮亮,沒再背著書包而是挎著好看的挎包。而他25歲了。
楊靄徊追懷蒲芋的時候感覺中間那段時間–深溝消失了。兩個時間段彌合。他想象到待會叫她上車的時候她會絞盡腦汁拒絕然后失敗,最后他們和之前幾次一樣讓各自不舒服。
懷蒲芋走在人行道,踩過一塊一塊石磚,想起她好像也和他走過石磚路。原來還發生過那樣的事。她腳步一頓,又繼續走。突然看到一只特別小的麻雀躺在路邊,她湊近看,它沒動靜,死掉了。是太干旱無處覓食還是沒學會飛摔死了?
她不久前和媽媽談起每天四五點就會聽到有鳥在叫才從媽媽口中知道那種鳥就是麻雀。
某次她忘記定鬧鈴,被鳥驚醒時已經快8點,若不是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她上課差點遲到。那時,她才開始注意各種鳥。
楊靄徊經過那只麻雀時,用一根細樹枝把它撥進白楊樹樹坑,也算有了歸宿。
等紅燈停穿過馬路到對面坐車的時候,懷蒲芋身后都是騎電動車或者自行車的人,她還是忍不住擔心等會要在一堆車輛面前過馬路。只有她一人走路。她扭頭四顧,期盼出現另外走路的人,卻看到楊靄徊也在。他手里拿著一片樹葉,研究葉脈是不是完全對稱,在她后腦勺轉動的時候,故意低下頭。她鎮定地轉身,綠燈亮了,淺淺長長出了一口氣后她目視前方走到對面,左轉走到公交站等車。
直到楊靄徊也上車,坐在她旁邊的空位而不是其他空位的時候,她才覺得他是來找她的。
懷蒲芋微微側過身看著窗外,她的心鼓脹,猜不到他要干什么。
楊靄徊旋轉樹葉,語氣平淡地說:“你是想讓我看看你的新耳環嗎?”
懷蒲芋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一會兒后又看向窗外,小聲說:“其他地方也有位置。”
“這是我的自由。”楊靄徊把樹葉捏在手里,他不知道要怎么開場,開口就是一場膠著戰。
這也是我的自由。懷蒲芋放棄辯駁。一日之計在于晨,可她沒精神,想那樣一直坐著。
還是要下車,也只是某一刻想一直坐著。
一團漿糊。楊靄徊目光游離。
還有一站就要到學校,懷蒲芋想從后排下來走到門口,最后還是沒說要出去。楊靄徊感覺到她時不時瞥向自己便問:“你要出去嗎?”還沒到站。
“嗯。”她點頭。
楊靄徊起身,走向門口。
懷蒲芋突然決定不下去了,她沒動。即使他只是碰巧和她同一站下車,她也不愿意。何況他應該是故意的。
楊靄徊見她坐在座位低著頭看手機,根本不是要下車。他在車廂多人的注視中走回原來的位置,問:“怎么了?”
懷蒲芋羞赧,不得不抬起頭,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車身猛然剎車,懷蒲芋一不小心踩到他的鞋子,連忙道歉。她抓緊立桿,一只手從包里掏衛生紙遞給他。
楊靄徊什么都沒意識到,他接過衛生紙,沒再握吊環,而是握著立桿扶手,等待開門下車,他已經忍不住要吐了,感覺早晨喝的牛奶全部酸腐地擁堵在嗓子眼。
還好公交車到站,他勉強維持筆直的樣子,從容下車。
懷蒲芋看到他的臉蠟黃,甚至變綠,痛苦地對著垃圾桶一遍遍嘔吐,便走到他身邊,她想他暈車了。等他吐完,她把那包衛生紙給他擦嘴。
楊靄徊擦嘴后說:“你怎么沒走?”
“現在走。”懷蒲芋沒在意他還拿著她的衛生紙,向學校走去。她想也許把紙遞給他時就應該走掉。
天氣越來越曬,她把帽檐壓低,回想他問她怎么還沒走時勝券在握、意料之中的表情和語氣。如果是另一個毫不相識的人在吐,她會停下嗎?也許只是一閃而過的掃視。
“等等,我要喝水漱口。”楊靄徊拉住她胳膊。
“我沒水。”
“我有錢。”
“我們學校有超市,你沒戴身份證,應該進不去。”
懷蒲芋可以買水送到門口,但她不想。
“附近沒超市嗎?”
“我不知道,你可以查查。”
楊靄徊想她怎么不查查,一問三不知。
“今天你踩了我的鞋,”他看著鞋邊一絲淺淺的污痕,繼續說:“還騙我說你要下車。”
“我下車了。”他難道沒騙過她?就像逗弄一樣。他幫過她,可也令她恥辱,痛苦。
算了,都有錯。
無知引起的不止厭惡,原來還有戲弄。懷蒲芋不想把這個詞用在他和她身上,可又覺得還能怎么描述。
楊靄徊覺得她口氣有點無賴,瞬間心情愉快,不想找茬了。他沒忘記自己做的事,只是總不能無視她對他做的那些事。
一陣風吹來,他感覺臉上滴了雨,摸了摸臉頰,有點濕氣。可天空陽光刺眼,他都看到她額頭有細密的汗珠,不會下雨吧。楊靄徊擔心自己成落湯雞。
“我手機沒話費了,你送我回去。”說完他想起曾經決定不再騙她。已經很久了。他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還有為什么有那樣的決定。
“我幫你充。電話號碼是……”
懷蒲芋一般對任何人的話都信以為真,尤其陌生人——她覺得友善的人,她分不清好賴話也分不清真假,就像無法辨別美術館畫作的美丑,除非極,否則她會覺得都還行。
但她不相信楊靄徊手機沒話費,盡管擔心自己自以為是,引人笑話,她還是想謹慎一點。無論怎樣,她可以幫他充話費,那樣他就能付車費,她也不用順著他。
“1000。”
懷蒲芋有些驚訝,太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充。然后她想到實在不行也可以充兩次500。
“行。”
“你剛才沉思是擔心我賴賬嗎?”
“想過,但后來覺得你不是那種人。”
“道德綁架還是說你覺得我有錢?”
“道德綁架是什么意思?你的確有錢還得起,而且不該還嗎?我沒有綁架你,只是覺得你不會欠錢不還。”她漸漸想起自己還沒把錢還給他。之前生氣不想還,現在想不起那是什么時候,發什么了什么使得她決定不還錢。怎么可以?
“我沒錢,你就不幫我?”這就是道德綁架吧,他也才聽說,還沒弄懂,隱約覺得是逼迫別人的意思。
“你沒錢會充1000嗎?”
“我騙你充1000然后消失,無影無蹤。”
“我會把你電話交給警察局,他們會找到你。”懷蒲芋有點動搖,萬一他真的干壞事,她根本無力招架。即使警察找到他,他也可以說他們認識,或者警察根本沒時間管這樣的閑事。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她說的是幫,而不是明確的借,而且除了她說的話——片面之詞,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犯法。
又有一滴雨落在額頭,楊靄徊打開手機,想看看天氣預報,隨即想到還要偽裝就對懷蒲芋說:“我手機沒網,你看看天氣預報是不是要下雨。”
懷蒲芋也感覺到一滴雨落在右臉,她看了手機,對他說:“下午一點有雷陣雨,60%的概率。”
“但我剛才感覺有雨落在額頭。”
“應該是遠處下大雨,大風從那里刮來幾滴雨。”懷蒲芋抓著帽檐,免得風吹走帽子。
楊靄徊迎著南風,T恤鼓起來,波浪似的翻卷。他們之間只有風聲。他不出聲。一會兒后,懷蒲芋決定回學校。
“我幫你叫網約車。”她想萬一真沒電呢。
他沒回應,懷蒲芋略微尷尬,扶了扶帽子,轉身要走,卻聽到他說:“你和我一起坐車。”
好一會兒后,懷蒲芋轉過來,鼓足勇氣問:“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坐車回去開車,不然要扣好多停車費。”
懷蒲芋難以確定是她多想還是他狡辯。她向學校走去,想再睡一覺起來查資料,那樣也許就有論文寫作思路。
過去,她想到他,也總是有很多事把他從腦海推開。
現在見到他,沒有特別的心情。或許因為沒有未來。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