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學生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正擦拭苗刀的王卷之聞言頭也不抬:
“有話直說,別學那些官老爺打啞謎。”
顧正炎目光轉向祖澤潤離去的方向皺眉道:
“學生以為……壯士方才或可虛與委蛇一番。那祖澤潤雖為虎作倀,然若選擇歸附未必不是一條險中求存之路,昔年李闖亦曾幾番歸附朝廷,雖反復無常,卻也借此喘息壯大,如今劉宗敏來勢洶洶,若我等能暫借建虜之名,或可令其投鼠忌器為我等贏得喘息之機,此乃避險之計。”
王卷之聞言擦拭刀鋒的手一頓,書生這話說的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己方可以暫時假意歸附建虜,利用他們的名頭嚇阻劉宗敏求存,此計雖是一條夾縫求生的好計,但王卷之卻撇了撇嘴:
“投張獻忠老子或許還能捏著鼻子忍一忍,只是投建奴……”
說著,他將擦刀的破布往地上一甩:
“絕無可能!要我剃那金錢鼠尾,頂著那根老鼠尾巴似的辮子,老子光是想想就覺得膈應!”
頓了頓,他指著祖澤潤消失的方向嗤笑道:
“看看那廝,腦袋后面吊著根小辮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把他那狗頭擰下來當夜壺老子都嫌臟!”
“再說他劉宗敏算個什么東西,一個打鐵的莽夫罷了,干就完了!”
顧正炎聞言默然良久,夕陽的余暉透過院墻,將他青衫的影子拉得很長,片刻后,他忽然整了整衣冠,對著王卷之深深一揖到地:
“壯士……學生欲往洛陽一行。”
“洛陽?”
王卷之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作了然。
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問“去做什么”,苗刀歸鞘,“鏘”的一聲輕響后王卷之笑道:
“需要安排人手隨行嗎?”
顧正炎聞言淡然道:
“學生孤身一人即可,輕裝簡從,反倒便宜。”
話音落下,兩人陷入了沉默。
夕陽已大半沉入西山,只在天際留下一抹如血殘紅。
東邊一彎清冷的弦月悄然升起,灑下淡淡銀輝。
十月初的寒風卷過庭院,吹得枯葉打著旋飛舞,更添幾分蕭瑟寒意。
黑白交替日月同輝的天空下,諸人無聲靜默著,誰都知道嵩山孤壘危在旦夕,顧正炎此刻離去,絕非尋常。
“驢日的!”
王二在一旁看得急了:
“酸丁!洛陽現在是闖賊的老窩,你這……”
“行了!”
王卷之抬手打斷王二,隨即看向顧正炎:
“何時啟程?”
顧正炎看了看一臉焦急的王二笑道:
“事不宜遲,現在就走。”
“先生,馬來了!”
話音剛落,牛有田牽著一匹戰馬,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王卷之循聲望去,這個被他從冢頭鎮撿回來的農家少年,一路跟著他們顛沛流離,他那一家老小早已在災荒中餓死只剩他一人,王卷之覺得遇上自己便是天意,不能讓他老牛家徹底死絕才是。
“酸丁。”
王卷之指了指牛有田對顧正炎道:
“把他帶上吧,找個安穩地方安置一下。”
牛有田一聽,猛地轉頭看向王卷之急切喊道:
“俺不走!俺要跟著您學刀!跟著王二哥學摸尸體……”
“滾!”
王二上前一腳,踹的牛有田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幾斤重的刀都拎不起的軟蛋!留在這里憑白送死嗎?”
王二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扯下自己那個鼓鼓囊囊的舊褡褳不由分說地往牛有田懷里一塞:
“跟酸丁好好學,學學怎么做人,學學識幾個字讀點書……”
老營兵頓了頓,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粗聲粗氣地補了一句:
“……將來……將來討房媳婦,生幾個大胖小子!給你牛家留個后!聽見沒!”
牛有田抱著那褡褳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他死死咬著嘴唇看著王卷之,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么。
王卷之心中亦是五味雜陳,走上前,用力拍了拍牛有田那最近長了肉的肩膀:
“聽你王二哥的,活著,比什么都強。”
說著,他轉向顧正炎揮了揮手:
“行了,趕緊走吧,再晚就真來不及了。”
顧正炎深深看了王卷之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最終化作一個無聲的長揖。
直起身,書生不再多言,接過牛有田手中的韁繩翻身上馬。
牛有田抹了把眼淚,在王二兇巴巴的眼神催促下笨拙地爬上馬背,坐在顧正炎身后。
“駕!”
顧正炎輕喝一聲,調轉馬頭,朝著洛陽的方向策馬而去。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將王卷之拄著苗刀的身影和王二叉腰而立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悲壯的金邊。
他們身后,是那在暮色中顯得愈發孤寂的福王別院。
馬蹄聲噠噠,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蕭瑟的秋風里。
王卷之收回望向東邊山坳的目光沒有回頭:
“王二,你就不去找找你那十幾個老兄弟?”
王二正叉著腰對著顧正炎和牛有田消失的方向一陣唏噓,聞言一愣,隨即沉默了幾息搖了搖頭:
“不找了,這驢日的世道兵荒馬亂的,人就跟草籽似的風一吹就散了。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指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貓著呢,總比知道死在哪片爛泥地里強。”
王卷之聞言轉過身笑道:
“呵!你個老陰比跟著酸丁混了幾天,也學會拽這些文縐縐的酸詞了?”
“放你娘的屁!”
王二瞬間炸毛:
“再叫老子老陰比,額捶死你個驢日的!”
王卷之嗤笑一聲,剛想再調侃幾句,臉上的笑容卻猛地一僵,耳朵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隨即抬頭掃向東方!
只見東邊天際,那輪弦月不知何時已被一片翻騰涌動的巨大煙塵所遮蔽!
無數火把匯聚成的猩紅火龍正在煙塵中顯現,緩緩向這邊移動!
沒有千軍萬馬的嘶吼,沒有刀槍碰撞的喧囂。
只有那遮天蔽日的煙塵!
只有那映紅半邊天的火龍!
王卷之轉身不再看那條向此處奔襲的火龍,手中苗刀刀鞘重重頓地,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關門!”
“擂鼓!”
“備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