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恩的帥旗已插上劍門關城樓,京畿禁軍的鐵甲在雨中泛著寒光。與此同時,夔門水道千帆競發,雷有終的荊湖勁旅與石經綸的玄衣死士正如黑潮般逆流而上。
成都城頭,李順獨立雨中。寒骨扇上的血漬被雨水暈開,在扇面洇出一幅猙獰的山河形勝。他望著遠處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戰船,忽然想起師兄臨終前讓親兵帶來的那句話: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報——!“探馬渾身濕透地跪在身后,“東線急報!雷有終前鋒已破白帝城,石經綸...石經綸親手斬了張堂主...“
李順不語,只是將寒骨扇緩緩展開。扇面上那幅被血雨染就的“地圖“中央,成都的位置正詭異地泛著金光。
李順坐鎮成都子城,案頭軍報已堆積如山。城外官軍營寨連綿十里,旌旗蔽空;城內雖號稱十萬雄師,實則多是面黃肌瘦的流民,持著竹槍木盾,眼中既有恐懼,也有迷茫。
“大蜀王...“老參軍捧著名冊的手在發抖,“今日又逃了三千新卒...“
李順不語,只是摩挲著寒骨扇。扇面上“替天行道“四字已黯淡無光。
忽有親兵急報:“北門告急!雷有終的沖車已破甕城!“
李順猛然起身,玄色大氅帶翻了燭臺。火光中,他看見銅鏡里的自己——不過半年,兩鬢已染秋霜。
軍中軍師陳松,昔日乃是秦王府親兵曾跟墨淵學過兵法,趙廷美死后回到青城山出家道號玄谷子,又得張無夢道長點撥些許道法。他宣稱李順乃“前蜀后主孟昶遺孤”,承繼大蜀龍氣,此番起義乃“天命所歸”,為應運雄軍招募兵源,凝聚士氣攻下成都立下過汗馬功勞。
如今中軍大帳內,燭火搖曳,映得李順的面容愈發枯槁。他顫抖的手指從貼身處取出一卷泛黃的羊皮,油布揭開時,隱約可見山川河流的墨線間,綴著點點朱砂標記。
“玄谷子...”李順將羊皮卷緩緩推過案幾,羊皮與木案摩擦發出沙沙聲響,似秋葉落地,“這些金銀,原是要給蜀中百姓買糧的。”
他將懷中取出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圖,鄭重地交到陳松手中:“此乃我軍破州克縣時,從那些貪官污吏府中繳獲的不義之財,皆藏于一隱秘之處。如今大勢已去,這些財寶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你設法突圍,將此圖帶出去,日后若遇有能繼承我應運門遺志的仁人義士,便將此財寶交予他,也好為日后再起之事,留下一份香火。”
陳松接過藏寶圖,發現圖紙邊緣已磨出毛邊,顯是被人反復摩挲。某個朱砂標記旁,還沾著一點早已干涸的血跡。只覺重逾千斤,哽咽道:“大蜀王!屬下誓死護圖,只是……您……”
“孤既受這'大蜀王'的名號,“李順起身,玄色蟒袍上的金線在暗處幽幽發亮,“自當與川地軍民同枯共榮。“他忽然輕笑一聲,笑聲里帶著三分癲狂七分決絕,“倒是王繼恩那閹狗——“
話音未落,寒骨扇“唰“地展開,扇面“替天行道“四字竟似化作猙獰的血色狂草:“總該替師兄討些利息!“
當夜,成都西門火光沖天,喊殺震地。陳松率領數百精銳,護著老弱婦孺,奮力向外沖殺。官軍與磐石塢早已料到此節,重兵圍堵。陳松雖勇,奈何雙拳難敵四手,身中數創,眼看便要力竭被擒。
便在此危急關頭,忽聽一聲長嘯,清越悠揚,宛如鶴唳九霄。一道青影如驚鴻般掠過戰場,雙袖輕拂,圍攻陳松的數名磐石塢好手竟如遭重擊,紛紛慘叫拋飛。來人一襲青色道袍,面容清奇,正是“鴻蒙子”張無夢!
張無夢探手抓住陳松手臂,身形飄忽,幾個起落間已脫出重圍,將他帶至一處安全所在。陳松驚魂未定,拜謝道:“多謝師尊,弟子死不足惜,大蜀王他……”
張無夢淡然一笑,取出一粒丹藥給陳松服下,緩緩道:“癡兒,李居士有他自己的道要去踐行,而你的道在民間,不在山林。枯守山門,不過是避世之舉,非大道也。你此番歷劫,亦是修行。此間事了,可往金陵招隱山,尋訪一位名喚‘墨淵’的居士,他或能解你心中迷惑。”言畢,身形一晃,已杳然無蹤,只留陳松在原地喃喃道:“墨先生……原來他還活著……”。
成都城頭,已換上了宋軍的旗幟。
李順負手立于石階之上,玄鐵寒骨扇輕搖慢晃,扇面上“替天行道“四字泛著幽幽青光。他身后三百親衛結陣而立,刀戟如林,雖人人帶傷,卻無一人面露懼色。
忽聽得號角長鳴,敵陣中閃開一條通路。石經綸青袍緩帶,負手而來,足尖點地時竟不染纖塵。他身后跟著三人:左邊是個赤面虬髯的魁梧大漢,右邊是個手持鐵傘的瘦高男子,中間卻是個面容陰鷙的白面書生。
“石某對李兄聞名已久,今日相見實在是歡喜不盡。“石經綸拱手作禮,語氣溫潤如玉,“聞名已久,今日相見實在是歡喜不盡。“
李順冷笑一聲:“石塢主帶著'赤面鬼'、'鐵傘先生'和'毒秀才'同來,倒是看得起在下,只不過……“李順寒骨扇輕搖,目光掃過石經綸身后三人,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只不過今日,怕是要讓石塢主失望了!”
話音未落,扇骨間突然射出七枚冰針,分取三人要害。那針尖泛著幽藍光芒,竟是凝了十成“凝霜勁“的殺招!
赤面鬼急忙運掌相抗,卻見冰針穿透掌風,直取眉心;鐵傘先生慌忙撐傘,傘面竟被洞穿;毒秀才最是不堪,還未動作便已凍僵了半邊身子。
石經綸臉色微變,沉聲道:“石某親自領教李兄高招了。”
石經綸青袍鼓蕩,雙掌翻飛間勁風呼嘯,每一掌拍出都似有千鈞之力。李順玄衣飄飄,寒骨扇開合如電,扇面過處凝結出朵朵冰蓮。二人身影在殘垣斷壁間穿梭,所過之處,青石板時而焦黑如炭,時而覆滿寒霜。
“好掌力!“李順側身避過一記“開山掌“,扇緣在石經綸腕間輕輕一劃。石經綸只覺一股寒氣透入經脈,自然而然的運起鐵衣烈陽功,竟將寒氣盡數化解。
石經綸心中暗驚:“這廝的凝霜勁竟已至化境!“手上卻不停歇,變掌為指,一招“碎石指“直取李順咽喉。李順鐵扇橫擋,扇骨與指尖相觸,爆出一串火星。
“石塢主這指法頗為霸道...“李順借力后躍,扇面輕搖間以凝霜勁抵擋,“倒有幾分似少林的金剛指。“
石經綸不答,暗運玄功忽地欺身近前,改指為掌,掌風如浪,一招猛似一招。李順卻似風中柳絮,身形飄忽不定,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殺招,反手便是一記精妙扇法。
三十招過后,二人心中皆是一震。石經綸暗忖:“他扇法中暗含'兩儀'之理,剛柔并濟,難怪有傳聞李順武學另辟蹊徑尚在王小波之上。“李順亦暗自驚嘆:“我這凝霜勁乃是應運門第五代掌教結合鐵衣烈陽功反其道而行之所創,專破內家真氣,他竟能硬接而不傷,當真了得。“
忽而,二人同時出手!
李順雙掌平推,一道寒氣破空而出;石經綸沉腰坐馬,掌風如怒濤拍岸。兩股截然不同的內力在半空相撞。
“轟——!“
氣勁爆裂,方圓十丈內的磚石盡數粉碎。李順只覺一股灼熱真氣順著手少陽經逆沖而上,急忙運起“凝霜勁“化解;石經綸亦感寒意侵體,體內“鐵衣烈陽功“自然流轉護住心脈。
僵持之際,李順忽變招式,化掌為指一股寒氣直刺對方膻中穴。石經綸不慌不忙,掌勁突然內斂,雙掌護住胸前。
“咔!“
冰指撞上肉掌,再難前進。二人內力相激
“轟——!“又是一聲巨響
李順飄然后退救步,每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寸許冰痕;石經綸則連退七步,所過之處磚石盡成碎塊。
站定時,二人嘴角皆滲出血絲,卻相視一笑。這一拼,竟是平分秋色。
就在二人調息之際,一陣陰風驟起!
“桀桀桀......“刺耳的笑聲如夜梟啼鳴,一道黑影自斷墻后鬼魅般閃出。王繼恩紫袍翻飛,十指彎曲如鉤,直取李順咽喉要穴!
李順倉促間急轉寒骨扇格擋,卻因先前內力損耗,動作慢了半分。“嗤啦“一聲,肩頭衣衫已被撕開五道血痕。那爪風帶著異香令人聞之欲嘔,心神不寧。
“閹狗找死!“石經綸怒喝一聲,卻因內息未平,竟來不及援手。
王繼恩身法詭譎如蛇,招招不離李順咽喉。李順強提真氣,寒骨扇舞出一片湛藍光幕,卻仍被逼得連連后退。第三十招上,王繼恩突然變爪為掌,竟拼著肩頭中扇,雙爪如鐵鉗般扣住李順手腕“內關““外關“二穴!
“你......“李順驟覺不妙,體內真氣竟如決堤之水,源源不斷自脈門泄出。他驚覺王繼恩掌心傳來一股陰寒吸力,與傳聞中的“噬元大法“如出一轍!
石經綸見狀瞳孔驟縮,失聲道:“噬元妖法?!”
王繼恩獰笑更甚,:“李門主的寒陰內力,正合咱家的路數,這就笑納了......“話音未落,忽見李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想要?那便都給你!“李順突然逆轉“凝霜勁”,將畢生功力盡數灌入對方經脈。王繼恩臉色大變,只覺一股極寒真氣順著手臂直沖心脈
“你......“王繼恩紫袍鼓蕩,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他踉蹌后退三步,每步都在青石板上烙下個冒著寒氣的腳印。一縷黑血自他嘴角蜿蜒而下,在慘白的臉上格外刺目。
李順身形搖晃,卻仍強撐著以寒骨扇點地。:“你雖吸了我的凝霜勁,每月...十五...子時...“他每說一字,口中就涌出大股鮮血,“寒毒...攻心...的滋味...咳咳...“
話音未落,他忽然仰天長笑。笑聲中,那柄伴隨半生的寒骨扇“咔嚓“斷成兩截。李順偉岸的身軀緩緩后仰,如青松摧折,重重倒在滿地霜華之上。
一代大蜀王,應運雄軍的領袖李順,就此殞命于成都城下。之后在川地有傳聞,李順在城破之際,由親信掩護,逃出生天。然此說終究只是傳聞,成都城頭,那具血染的尸身,已宣告了一代梟雄的落幕。
李順死后,其部將張余、王鸕鶿等人率領殘部,退往川南、川東的山區,憑借復雜地形繼續與官軍周旋。然大勢已去,人心已散。苦苦支撐至淳化六年(公元995年)冬,這支最后的應運雄軍余部,亦被官軍剿滅殆盡。
應運門,這面曾在川蜀大地上燃起熊熊烈火的旗幟,終在歷史的塵埃中黯然熄滅。然其所倡導的“均貧富,等貴賤”之念,卻如一顆不死的種子,深埋于川蜀百姓心中,只待他日風云再起。
而在千里之外的招隱山,一位灰袍道士正緊緊的抱著懷里布包裹的羊皮圖,一步步蹣跚的向墨淵的住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