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大千眉頭緊鎖。

他預想中的摧枯拉朽，并沒有發生。

對方的頑強，遠超他的想象。.

尤其是那支重步兵，簡直就像是釘在地上的鐵坨，無論如何沖擊，都紋絲不動。

“弓箭手！拋射！給我撕開他們的烏龜殼！”丘大千怒吼道。

然而，回答他的，不是箭矢破空的呼嘯。

而是……

“打死這幫狗娘養的！”

一聲嘶啞的，飽含著刻骨仇恨的怒吼，從禁軍的側翼響起。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舉著一把鋤頭，眼中布滿血絲，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刨在了一名禁軍士兵的后頸上。

不過這等武器怎能擊穿禁軍的甲胄，士兵抬手一刀，將老漢砍翻在地。

這個動作，像一個信號。

“沖啊！保護爾朱將軍！”

“殺了這群要我們命的畜生！”

“我的娃就是被他們餓死的！我跟你們拼了！”

數以萬計的流民，從他們的營帳中，瘋了一樣地涌了出來。

這不是軍隊，這是一股由絕望和憤怒凝聚而成的，混沌的，無法阻擋的洪流。

他們沒有陣型，沒有戰術，甚至沒有像樣的武器。

他們有的，只是被壓抑到極致的，想要活下去的求生欲。

一個禁軍士兵，一刀砍翻了一個沖上來的流民，還沒來得及拔出刀，七八個流民就如同餓狼一般撲了上來，有的抱腿，有的鎖喉，一個婦人甚至張嘴，狠狠地咬在了他握刀的手臂上。

一個騎在馬上的軍官，耀武揚威地揮舞著馬刀，下一刻，一瓢滾燙的，不知是什么東西的湯水，就從旁邊潑到了他臉上。他慘叫著墜馬，瞬間就被無數雙腳踩成了肉泥。

一群孩子，撿起地上的石子，專門朝著禁軍士兵的臉上扔。

元理理則冷靜地指揮著另一批青壯，將一捆捆浸了油的茅草點燃，朝著禁軍最密集的地方丟去。

場面，徹底失控了。

丘大千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幅地獄般的景象。

他引以為傲的精銳之師，此刻就像是陷入了泥潭的犀牛，被無數只螞蟻，瘋狂地撕咬著，拖拽著，一點點地，拖向死亡的深淵。

這些……刁民！一群瘋子！

“穩住！穩住陣腳！”他聲嘶力竭地吼著，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恐懼。

可已經沒人聽他的了。

就在他分神的一剎那，一道黑色的閃電，已經突入了他的親衛陣中。

侯景手中的刀，像死神的鐮刀，每一次揮舞，都帶走一條鮮活的生命。他如入無人之境，直奔丘大千而來。

“你……你是何人！”丘大千又驚又怒，舉槊相迎。

“你爺爺，侯景！”

刀槊相交，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

丘大千只覺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傳來，虎口劇震，手中的長槊幾乎脫手飛出。

他駭然地看著眼前這個身材并不高大的對手，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這等悍勇，這等殺氣……這絕不是尋常軍士！

不過三招。

侯景一個刁鉆的錯身，刀背狠狠地磕在了丘大千的手腕上。

丘大千痛呼一聲，長槊落地。下一刻，冰冷的刀鋒，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主將被擒，勝負已分。

那些陷入人民戰爭汪洋大海的禁軍，徹底崩潰了。

他們唯有扔下兵器，跪地投降。

……

天，亮了。

朝陽的光輝，灑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將凝固的血跡，照得觸目驚心。

爾朱昭緩步走在營地中。

他看到，一個秀容川的士兵，正笨拙地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包扎手臂上的傷口。

他看到，一個昨天還餓得奄奄一息的漢子，正和幾個士兵一起，抬著一具犧牲了的同袍的尸體，眼圈通紅。

軍隊和流民，在此刻，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們，都是這場血戰的幸存者，都是他爾朱昭的人。

爾朱昭走到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丘大千面前。

這位不久前還不可一世的禁軍副統領，此刻面如死灰，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爾朱昭蹲下身，看著他，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

他拍了拍丘大千的臉，輕聲問道：

“元乂，就派了你這么點人來殺我？”

丘大千的臉，被爾朱昭拍得啪啪作響，聲音不重，侮辱性卻極強。

他那張禁軍副統領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你……”他想說些什么，喉結滾動，卻只擠出一個干澀的單音。

“我什么？”爾朱昭松開手，站起身，仿佛只是拂去了衣服上的一點灰塵，

“我問你話呢，元乂的膽子，就這么點大？派你這三瓜倆棗的，就想來要我的命？”

帥帳之內，血腥味尚未散盡。

侯景搬了張小馬扎，就坐在丘大千旁邊，拿一塊磨刀石，不緊不慢地打磨著他那柄剛飲過血的環首刀。

“噌……噌……”

每一聲摩擦，都像是在刮著丘大千的神經。

“將軍饒命！爾朱將軍饒命！”

丘大千徹底崩潰了，他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狗，跪伏在地，額頭磕在泥地上，砰砰作響，

“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都是元乂！都是那個國賊逼我的！”

“哦？他怎么逼你的？”爾朱昭重新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著。

“他……他說，若不除了將軍您，他日您回京，我等這些與他親近的，都……都沒有好下場！他還許諾，事成之后，保我做禁軍大統領！”

“禁軍大統領？”爾朱昭笑了，“官不小。為了這么個官，就敢帶著天子禁軍，來屠殺同袍，襲殺功臣？”

“我……我糊涂！我一時糊涂啊！”

侯景停下了磨刀的動作，用刀尖剔了剔指甲縫里的血泥，陰惻惻地開口：“主人，跟他廢什么話。這種軟骨頭，一刀剁了，省得污了您的耳朵。”

丘大千聞言，嚇得渾身一哆嗦，一股熱流自胯下涌出，腥臊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別……別殺我！我有用！我有大用！”

他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叫道，

“元乂府上那些死士的名冊，我知道在哪！他跟朝中哪些官員私下往來，收受了多少賄賂，我……我都知道！我全都說！我全都招！”

爾朱昭擺了擺手，示意侯景不必再說。

他走到丘大千面前，蹲下身，直視著對方那雙充滿恐懼與哀求的眼睛。

“丘統領，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該知道怎么選。”

“給你兩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