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強撐著，堅定地捍衛自己的身份，近十年里，他以騙為生，騙著騙著也把自己騙進去了，用謊言織成的偽裝披在他身上，一旦被揭穿，就會連帶著皮一塊被撕下。

而且被挾持了一路，他也想明白了，他不重要，他的身份對他們很重要，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是降世佛衲人。

光頭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光頭打了一句佛號道：“貴人須知，降世佛衲人有兩樣東西證明身份，一是度牒，二是降世佛經義，此兩樣東西皆有跡可循。貴人派人一查便知?！?

光頭一臉真誠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心里卻是飛快地算計著，他本名叫張世，原是漢中一賴皮戶，沒爹沒娘，每日無所事事浪蕩街頭做些下三流的勾當，直到一日他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那是宣威初年的一個夜里，他從在城中賭館輸了剛摸來的二十幾文錢，一臉晦氣地打算在街上再找幾個倒霉蛋下手。

與迎面而來的一個胖子輕輕碰了一下，待胖子走開了幾步，張世才打開手掌看，手心里赫然居然是幾塊碎銀！張世欣喜異常，這是多少年沒掏過這么多錢了，轉身看著不知覺的胖子背著一個大行囊滿頭大汗地繼續擠開人群趕路，張世眼露貪婪，跟了上去。

跟到城外的一處竹林，趁著胖子停下歇腳，張世從背后偷襲，一棍悶在胖子頭上，胖子頭上的頭巾也被敲飛了，原來是一個光頭和尚，和尚好啊，現在朝廷都在抓和尚，自己這也是響應國家號召，為朝廷效力了，張世安慰著自己。

顧不上和尚的死活，張世趕緊翻開胖和尚的行囊，摸了摸，一塊二兩銀子，不錯不錯，嗯？沒了？張世不信邪地把行囊掃了掃，就幾件和尚穿的衣服和幾本破書，張世有些不滿意，然后把目光投向一側的和尚，興許在他身上還有呢，張世抱著僥幸把和尚全身摸索了一遍，就摸出一塊銅牒和一封信，銅牒上的字不認識，倒是信上的‘季’字他認識，沿著現在這條路再走六里就到季家莊了，季家的小媳婦長得水靈，特別是那眼睛似狐貍，鉤人心神，張世夜夜春夢都夢到了她，所以按耐不住張世多次跑到季家莊偷偷看那小媳婦，去的次數多了，季家門口那氣派的牌匾上的‘季府’兩字倒是讓他認全了。

嗬，這和尚莫不是要去季家吧，宣威帝上位就大力打擊佛教，這季家和還和佛教有勾連，看來有的耍了，拿這封信和季家要點好處，說不定還能遇到那個小媳婦呢。

張世心中暗暗計劃著，多年耍無賴的經歷讓他膽大心細，得多做準備，防止季家被逼急了殺人滅口。為了防止出現意外，張世先對胖和尚殺人滅口，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他清晰地感受到刀刃前端遇到了什么——一種堅韌、致密的阻礙感，那是布料和皮肉的共同抵抗。緊接著，那層阻力被一種怪異的“噗嗤”聲撕裂了，聲音輕得可怕，卻比驚雷更響。刀身傳遞回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感，仿佛陷進了溫熱的泥沼。滾燙的液體猛地噴濺出來，星星點點，帶著濃烈得令人眩暈的鐵銹腥氣，瞬間潑灑在張世的臉上、手上、衣襟上，滾燙如同熔化的蠟油。

那胖和尚所有的動作驟然僵止，喉嚨深處發出一連串短促、破碎、破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張世眼里的兇光瞬間熄滅，被一種純粹的、無法理解的驚愕和茫然取代，瞳孔急劇放大，倒映著張世扭曲變形的臉孔。胖和尚沉重的身體失去了支撐，像一堵被抽掉了根基的朽墻，帶著令人心悸的悶響，重重地砸倒在骯臟潮濕的地面上。

張世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腐的灼熱猛地沖上喉嚨，他彎下腰，對著枯木劇烈地嘔吐起來，胃液和尚未消化的食物殘渣混著淚水、鼻涕一股腦地涌出，口腔里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苦澀和腥氣。

吐完后的張世感覺人有種輕飄飄的虛妄，漸漸地，他竟然覺得自己心硬了幾分，腦海中如覺醒記憶般，手法嫻熟地找了一塊隱蔽的地方把胖和尚埋了，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演練過無數次一樣，可那真的是他第一次殺人。

之后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張世以胖和尚的俗家弟子身份持著銅牒和信登門拜訪季家，季家也的確動了滅口的心思，奈何忌憚胖和尚不露面，殺了他的弟子會打草驚蛇讓他和季家魚死網破，所以季家只能屈辱地看著張世占盡了家里的便宜。

也是從季家起，張世了解了什么是降世佛，知道了降世佛在皇宮的昔密，靠著胖和尚的銅牒和幾本破經義敲詐勒索所有與降世佛有牽連的大戶，這也漸漸坐實了張世降世佛的身份，因此他才被繡衣衛盯上，被趕到山上當起了山賊。

......

張世靜靜地看著年前的年輕人，他不怕這個年輕人去查他身份，畢竟他對他身份近十年的經營可謂是滴水不漏，然而他忘了，眼前的年輕人不需要證據，只需憑感覺就夠了，你仿佛不是降世佛衲人，你可能不是降世佛衲人，這些就是張世該死的理由。

年輕人搖搖頭，似乎有些失望道：“本座見過真正的降世佛衲人，靖光初年，一群降世佛跑來突厥避難，他們道貌岸然，出口就是慈悲天下卻是吃人血饅頭的主。他們虔誠地對牧民說把一切供養給降世佛就會不懼死亡，死后會直達天國，本座當時就很好奇天國是什么樣子，想著大師們不是一直侍奉降世佛嗎，就請其中一位大師上去看看再回來告訴本座，但是他們又都不肯了，可這怎么能行呢。”

“后來本座當著大師的面挖出他的心臟，他很怕，一直在求饒，一點高人的樣子都沒有，本座等啊等，等了七七四十九天，降世佛經義波瀚篇提到信奉降世佛之人在護法七七四十九天的祈禱下會塑骨重生嗎，然而大師讓本座很失望，他沒有從天國回來告訴本座天國是什么樣子”。國師邊懊悔地說著邊緩步來到張世面前俯下身，修長的手指在張世左胸上輕輕地劃了一個圈。

他再次打量著張世笑著輕嗅道：“你很聰明，你裝得很像，但是和他們相比，你沒有他們那種骨子里透出來的虛偽惡臭，聞著就讓人惡心?！?

張世如今驚得冷汗直流，在這個自稱本座的年輕人面前，他沒有秘密可言，就像一塊透明的琉璃被他看穿。

張世知道，想活命他必須要拿出更重要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