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栓覺得自己的腳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人群后面,挪進了那個叫林家村的“福地”。
他活了四十多年,逃荒路上見過太多村寨,無一不是死氣沉沉,村口蹲著的漢子眼神像餓狼,盯著他們這些“外來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撕咬。
可這林家村不一樣。
從進入林家村的寨門開始,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劈頭蓋臉地撞進他鼻子里。
不是預料中窮窩棚的酸腐餿臭,也不是大旱年景里那能把人肺管子都烤干的、絕望的焦土味兒。
而是一股活著的氣息。
濕潤的泥土味,新砍木頭的清香,甚至隱隱約約,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糧食的甜香?
一股極淡極淡,卻又勾人饞蟲的、糧食的清甜味兒,就那么若有似無地纏在空氣里,絲絲縷縷往人心里鉆。
他麻木的感官像是被這活泛的生氣猛地蜇了一下,死水般的眼底,終于艱難地泛起一絲微瀾。
王老栓下意識地狠狠吸了吸鼻子,干裂的鼻腔被這陌生的“生機”刺激得發癢,差點打出噴嚏。
他渾濁的眼睛費力地抬起,打量著這個村子。
土坯房是舊,但屋頂的茅草鋪得厚實整齊,不像別處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更扎眼的是,幾乎家家戶戶門前屋后,都見縫插針地點綴著綠!
不是那種蔫頭耷腦、蒙著厚厚塵土的灰綠,而是帶著水汽、支棱著葉片的鮮亮綠意——幾畦蔊菜、幾架豆角,甚至墻角還頑強地探出一叢開著黃花的南瓜藤!
這在赤地千里的大旱之年,簡直如同神跡!
村道不算寬,但干干凈凈,不見橫流的污水和亂丟的穢物。
幾個穿著打補丁但漿洗得干凈衣裳的婦人,正聚在一口大水池邊。
那水池……王老栓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石砌的池沿濕漉漉的,泛著深色的水痕,一個婦人正輕松地用木桶打水,嘩啦一聲提出水面,清亮亮的水花濺出來,在毒辣的日頭下閃著刺眼的光。
那水!那救命的、清亮亮的水!就這么隨意地被打上來,倒進旁邊的大木盆里,幾個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幫著洗菜!
王老栓的喉嚨里發出抑制不住的“咕咚”聲,身邊的流民群里也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和吞咽口水的聲音。
“看!那邊!”隊伍里一個半大小子,柱子(和王老栓同村逃出來的,不是神槍手柱子),指著村子另一頭,壓低的嗓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興奮。
王老栓順著望去,只見村外一片開闊地上,正熱火朝天!十來個一看就是新起的窯口冒著淡淡的青煙,一些光著膀子的漢子正喊著號子,把一車車暗紅色的磚坯推進窯口。
更遠處,一片更大的場地正在夯打地基,塵土飛揚中,能看出是要起更大的房子(水泥窯和廠房)。
那景象,充滿了力量,充滿了希望?王老栓想不出別的詞,只覺得心口那塊被逃荒路上凍硬了、餓癟了的地方,被這熱火朝天的景象燙了一下。
“都排好隊!別亂看!”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威嚴。
王老栓一哆嗦,趕緊收回目光。
是那個叫石頭的壯漢,保安隊的訓練教官。
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精壯的后生,穿著一樣的靛藍短褂,胳膊上還箍著個紅布條(保安隊標識),手里沒拿家伙,但那挺直的腰板和警惕的眼神,就讓人不敢造次。
石頭沒拿鞭子,也沒呵斥,只是指著村外工業區旁邊那片剛搭起骨架的窩棚區:“看見沒?那就是你們落腳的地兒!東家說了,窩棚管住,水,管夠!先去那邊登記領牌子,按人頭借糧!婦人孩子先去幫著遞草把子,有力氣的漢子,跟我去窯上搬磚!手腳麻利點,天黑前把窩棚頂蓋上,晚上就能睡個踏實覺!”
王老栓被推搡著走到一個簡陋的棚子前。
棚子里坐著個穿著月白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婦人,面前擺著筆墨和冊子。
婦人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清正,沒有鄙夷,只是公事公辦地問:“姓名?籍貫?家里幾口人?能做什么活計?”
王老栓結結巴巴地回答著,眼睛卻忍不住瞟向婦人手邊那個敞開的籮筐。
里面堆著雜糧餅子!黃澄澄的,帶著誘人的焦香!
不是發霉的糠團,是實實在在的糧食餅子!
婦人登記完,拿起一個餅子遞給他:“喏,按人頭,先借你的。省著點吃,活干好了,以后工錢里扣糧錢,還能有富余買肉!”
粗糙的餅子入手,帶著微溫,沉甸甸的。
王老栓的手指顫抖著,幾乎拿不住。
他逃荒幾個月,啃過樹皮,嚼過觀音土,做夢都不敢想還能摸到這樣的糧食。
他猛地低下頭,把餅子死死捂在懷里,生怕被人搶了去,渾濁的老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砸在沾滿塵土、干裂如老樹皮的手背上。
這不是做夢吧?
他抬起頭,再次望向這個奇異的村子。
池邊洗菜的婦人直起身,撩了下汗濕的鬢角,對他們這群新來的“流民”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恐懼,只有一點樸素的善意和好奇。
遠處工業區的號子聲依舊嘹亮,磚窯的青煙筆直地升上湛藍卻無雨的天空。
村口,那個叫柱子的神槍手,正靠在土墻上,百無聊賴地用草根剔著牙,那桿讓人心頭發寒的老套筒隨意地挎在肩上。
陽光照在他年輕卻沉穩的臉上,也照在不遠處老槐樹下幾個追逐嬉鬧的本村孩子身上。
安全,有水,有糧,還有活干!
這就是他夢中的“福地”!是所有流民們的希望之地!
王老栓把懷里捂熱的餅子,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用所剩無幾的牙齒慢慢磨著。
那粗糙卻真實的糧食香氣彌漫開來,混著泥土、汗水和遠處窯火的氣息,構成了他對“林家村”,這片旱災肆虐大地上,如同神跡般存在的綠洲,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味覺記憶。
活下去,真的有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