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青州驛站的輪廓在夕陽中顯得格外森嚴。云棲蹲在驛站后墻的灌木叢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把銅鑰匙。鑰匙邊緣的紋路已深深印入她的掌心，就像秦無霜的話烙在她腦海中——被抱走的才是次女，而她，才是真正的丞相嫡女。

身旁的沈硯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指向驛站西側：“馬槽在那里。“

云棲點頭。她臉上的雨水已經干了，但衣裳仍半濕不干地貼在身上，山間的涼風一吹，寒意直透骨髓。沈硯似乎察覺到她在發抖，脫下外袍披在她肩上。熟悉的松木氣息包裹著她，帶著一絲血腥和藥草的味道。

“再等一刻鐘，“他低聲道，“守衛換崗時溜進去。“

云棲攏緊衣袍，偷瞄沈硯的側臉。晨間山洞里的對話仍縈繞在耳邊——“我不知道“。簡單的三個字，卻像刀子般鋒利。她本該恨他的隱瞞，恨他接近自己只是為了任務。可當他擋在她面前承受箭矢時，當她高燒不退他徹夜守護時，那些關切和擔憂，也是假的嗎？

“看，“沈硯突然壓低聲音，“換崗了。“

兩名驛卒打著哈欠從主樓走出，與崗亭里的同伴交談幾句后交接。趁著這空檔，沈硯拉著云棲貓腰沖向馬槽。老舊的木槽里還有半槽積水，飄著幾根草料。沈硯伸手摸索槽底，突然眉頭一展：“找到了。“

一聲輕微的“咔嗒“響，馬槽下方的石板悄然移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入口。

“我先下。“沈硯輕聲道，隨即敏捷地鉆了進去。

云棲緊隨其后。通道狹窄潮濕，只能匍匐前進。她的膝蓋磨蹭著冰冷的石壁，呼吸間滿是霉味和塵土。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一絲微光。

沈硯推開一塊偽裝成石板的木板，兩人先后滑入一個低矮的地下室。室內點著幾盞長明燈，光線昏暗但足以視物。四壁都是木柜，每個柜門上標著天干地支的編號。

“甲字區在那邊。“沈硯指向角落。

云棲的心跳加速。答案就在幾步之遙——關于她真實身份的答案。她邁步向前，卻被沈硯拉住。

“小心，“他低聲道，“這種地方通常有機關。“

他撿起地上一塊小石子，輕輕滾向甲字區。石子剛觸到那片地面，三支弩箭突然從墻縫射出，深深釘入對面的木柜。

云棲倒吸一口涼氣。沈硯卻神色如常：“果然。跟著我的腳步走。“

他仔細觀察地面，時而側身，時而跨步，像在跳一種奇怪的舞蹈。云棲緊跟其后，終于安全到達甲字區的柜子前。

“甲字九號...“云棲小聲念著，找到了那個不起眼的柜子。銅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轉，柜門應聲而開。

里面只有一個扁平的鐵盒，銹跡斑斑。云棲雙手微顫地取出鐵盒，掀開蓋子——

一張泛黃的絹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跡，邊角處有深褐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跡。云棲小心翼翼地展開絹布，借著燈光閱讀起來。

「景和十七年六月初七，丞相柳氏誕雙女。長女左肩蓮印，次女右肩蓮印。然紅蓮之主命吾調換二女，以次充長，攜永寧之名而走，留真嫡于府中。夫人柳氏察覺有異，遂于真嫡頸后刺蓮印以記，并托心腹林淮暗中保護...」

云棲的視線模糊了。頸后的胎記不是天生的，而是母親留下的記號！養父林淮也不是隨意撿到她，而是受母親所托...

「...紅蓮之主欲以假嫡為棋，待其長成，借永寧之名行滴血認親之計，混入皇室...」

“滴血認親？“云棲喃喃道。

沈硯湊近看那血書，眉頭緊鎖：“紅蓮想利用假郡主的身份，讓她與皇室成員滴血認親，證明血緣關系...“他突然頓住，“七月初七...鳳闕之約...原來如此！“

“什么？“

“七月初七是長公主壽辰，皇室成員都會出席。“沈硯聲音緊繃，“紅蓮計劃在那天讓假郡主現身，借滴血認親混入皇室！“

云棲腦中靈光一閃：“所以那封密信說'紅蓮開，丞相危'...他們要借假郡主的身份對丞相不利？“

沈硯點頭：“丞相若認下這個'女兒'，就是欺君之罪；若不認，又會被質疑為何拋棄骨肉。無論哪種，都會動搖他的地位。“

云棲的手無力垂下，絹布飄落在地。她頸后的胎記隱隱發燙，仿佛在提醒她的真實身份。十五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被遺棄的孤女，原來養父是奉命保護她，而母親甚至在遇害前還想著給她留下記號...

龍紋玉佩從她指間滑落，沈硯眼疾手快地接住。他單膝跪地，將玉佩遞還給她，兩人的手指在玉佩上方相觸。

“云棲...“他聲音低沉，“無論你是誰，我要的只是你。“

云棲抬眼，對上他深邃的目光。地下室里光線昏暗，卻遮不住他眼中的真摯。她胸口發緊，想說些什么，卻聽見頭頂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沈硯立刻警覺，將云棲拉到身后。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他們頭頂的位置。接著是挪動家具的聲音，似乎有人在搬動馬槽。

“被發現了。“沈硯低聲道，“后門走。“

他迅速收起血書，拉著云棲向地下室另一側移動。那里有個隱蔽的小門，推開后是條狹窄的甬道。兩人彎腰前行，甬道越來越低矮，最后只能爬行。

云棲的膝蓋早已磨破，每挪一步都鉆心地疼，但她咬牙忍住。身后，遠處傳來喊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追兵已經發現了密道入口。

“前面有光！“沈硯突然道。

一絲微光從甬道盡頭透入。兩人加快速度，終于爬到一個排水口前。沈硯踹開銹蝕的鐵柵欄，先鉆出去確認安全，再將云棲拉出來。

他們身處驛站后的樹林中，夜色已深，星月無光。遠處的驛站燈火通明，人影晃動。

“他們很快會搜到這里。“沈硯環顧四周，“往山上走。“

云棲剛要邁步，右腿卻一軟——膝蓋的傷比想象中嚴重。沈硯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云棲下意識地掙扎：“放我下來！你的傷...“

“別動。“沈硯收緊手臂，“我的傷沒事。“

他抱著她在林中穿行，步伐穩健。云棲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胸膛的溫度。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身份、仇恨都不再重要。無論是丞相嫡女還是山野郎中，此刻她只是云棲，而他...是要她的人。

沈硯找到一處隱蔽的山洞，小心地將云棲放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他單膝跪地，撕下自己的衣擺，就著洞內積存的雨水為她清洗膝蓋的傷口。

“忍一忍。“他動作輕柔，卻仍引得云棲一陣瑟縮。

月光從洞口斜射進來，映在沈硯專注的側臉上。他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鼻梁的線條如刀削般挺拔。云棲不自覺地伸手，指尖輕觸他眉間的一道細疤。

“這是怎么來的？“她輕聲問。

沈硯手上動作不停：“十五年前，丞相府那晚。一塊飛濺的瓦片劃的。“

“你當時...很害怕嗎？“

沈硯沉默片刻：“嗯。我眼睜睜看著夫人中箭，看著林淮抱著你沖出火海...卻無能為力。“他抬頭，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情緒，“那之后我發誓，再也不會讓重要的人在眼前消失。“

云棲心頭一熱：“沈硯，我...“

洞外突然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沈硯立刻警覺，示意云棲噤聲。他悄無聲息地移到洞口，橫刀已然出鞘。

云棲屏住呼吸，手摸向腰間的短刀。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被拉得無限長。

終于，沈硯放松下來：“可能是野獸。“他回到云棲身邊，“休息吧，天亮前我們得離開青州。“

云棲點頭，卻毫無睡意。她從懷中取出那封血書，再次細讀。絹布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但關鍵信息清晰可辨——紅蓮之主計劃在七月初七長公主壽辰上，讓假郡主現身，借滴血認親混入皇室。

“還有四天。“她低聲道，“我們來得及趕到京城嗎？“

沈硯正在檢查行裝：“走水路可以，但碼頭肯定有人把守。“他沉思片刻，“我有個朋友在臨縣，能弄到馬車。“

云棲將血書小心收好。她突然想起什么，從腰間取出那把銅鑰匙：“秦無霜為什么幫我們？她到底是哪邊的？“

“無霜...“沈硯苦笑，“她一向只忠于自己。但這次...“他搖搖頭，“我也不確定。“

云棲想起秦無霜看她的眼神，那種復雜的、近乎憐憫的目光。“她說要利用我引出真正的永寧郡主...是什么意思？“

沈硯身體一僵：“紅蓮之主很可能已經知道真嫡還活著。如果你現身，假郡主必然會有所行動。“

“所以我是誘餌？“

“不。“沈硯斬釘截鐵，“我不會讓任何人利用你。“

云棲想反駁，卻聽到洞外又傳來異響——這次更近，更清晰。是靴子踩碎枯枝的聲音。

沈硯迅速熄滅火折子，將云棲拉到洞壁死角。黑暗中，兩人的呼吸交錯，云棲能感覺到沈硯肌肉緊繃，隨時準備出擊。

腳步聲停在洞口。月光下，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洞口——是個女子，穿著夜行衣，面上蒙著黑紗。她警惕地環顧洞內，目光掃過沈硯和云棲藏身的角落，卻似乎沒有發現他們。

女子轉身欲走，一陣風突然掀起她的面紗。月光照在她的側臉上——

云棲差點驚叫出聲。那張臉，與她一模一樣！

沈硯的手及時捂住她的嘴。女子似乎聽到了什么，猛地回頭。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遠處傳來一聲夜梟啼叫。女子猶豫片刻，終于快步離去。

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沈硯才松開手。云棲渾身發抖：“那...那是...“

“永寧郡主。“沈硯聲音凝重，“或者說，假郡主。“

云棲腦中一片空白。看到另一個“自己“的感覺太過詭異，就像在照一面扭曲的鏡子。那個女孩的眼睛與她相同，眼神卻冰冷陌生。

“她怎么會在這里？“

沈硯沉思道：“可能一直在跟蹤我們。紅蓮之主大概想確認你的身份。“

云棲突然想起血書上的話——假郡主被培養為紅蓮之主的棋子。那么現在這個與她相貌相同的女孩，是敵人？

“接下來怎么辦？“她問。

沈硯收起橫刀：“按原計劃，去京城。七月初七前必須見到丞相。“他頓了頓，“但在此之前，我需要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不！“云棲抓住他的手臂，“我要一起去。那是我父親...我有權知道真相。“

沈硯看著她倔強的眼神，終于點頭：“好。但答應我，無論發生什么，先保護自己。“

云棲剛要回答，洞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哨聲——是追兵的聯絡信號！

“走！“沈硯拉起云棲，“他們找到這邊了。“

兩人沖出山洞，沒入漆黑的樹林。身后，火把的光亮如繁星點點，追兵的喊叫聲越來越近。云棲忍著膝蓋的疼痛，緊跟著沈硯的步伐。

她不知道前路還有什么在等待，但有一點已經確定——七月初七，鳳闕之約，一切都將在那里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