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皓來的太過突然。
原本喧沸的人聲,驟然一窒。
那些正爭搶著往前擠,伸長了脖子等著領米、嘗酒、買酒的人,如同被無形的繩索勒住了脖子,臉上的急切和興奮瞬間凝固,繼而化為驚惶。
幾個排在前面的漢子,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沈皓和他身后那幾個肌肉虬結的豪奴。
原本擁擠的門口,硬生生空出一小塊真空地帶,只剩下滿地狼藉的腳印和被踩扁的米粒。
沈皓很滿意這種效果。
他慢條斯理地搖開那把描金折扇,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掃過那些噤若寒蟬的百姓。
最后,帶著十足的玩味和惡意,牢牢釘在柜臺后的納蘭霏身上。
“納蘭霏……你這‘赤水春’開張,排場倒是不小啊!”
他拖長了調子,“又是琉璃窗,又是酸文假醋的對聯,還弄些下三濫的傳單雇些小叫花滿城嚷嚷,怎么?以為這樣,就能把你們納蘭家那點爛泥扶不上墻的招牌,重新糊起來?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他折扇猛地一收,扇骨敲擊掌心,發出清脆又刺耳的“啪”聲。
“嘩眾取寵!虛張聲勢!”沈皓的聲音陡然拔高,“弄些花架子,找幾個不知所謂的托兒來捧場演戲,就妄想在這古藺城酒行里分一杯羹?納蘭霏,那會兒哄你,我才愿意施舍你家一點湯喝喝,你當你還是從前那個被本公子哄兩句就暈頭轉向的蠢女人嗎?!”
“小姐!是他!就是他!”
福伯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算盤邊緣,指節捏得發白,聲音更是嘶啞顫抖,“沈皓,沈家的大公子!就是這黑了心肝的畜生!騙了老爺留下的家業,奪了窖池,還污蔑我納蘭家偷他沈家的酒方!老爺……老爺就是被他活活氣死的啊!”
小荷也是氣得小臉煞白,嘴唇哆嗦著,死死盯著沈皓那張油頭粉面的臉,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
云織嚇得縮在福伯身后,小臉發白。
在古藺城呆了這么多年,她自然也是經常聽過關于沈家大公子的惡名。
納蘭霏原本沒任何反應,以為只是不知從哪來的紈绔來挑事。做生意,她也早有應對此事的心理準備。
可令她沒想到,來的竟然是此人。
平靜的面容,也不由讓她回憶起那張自己很討厭的臉。
陳明宇與眼前沈皓那刻薄惡毒的神情,在這一刻詭異地重疊。同樣的欺騙,同樣的背叛,同樣的趕盡殺絕!
“果然天下渣男都一個死樣!”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
目光掃過門口那些被沈家淫威嚇得瑟瑟發抖的百姓,最后落回沈皓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上。
就在這時,一道高大的身影動了。
夸蚩一直沉默地站在品酒臺旁,仿佛一尊冰冷的礁石。
此刻,他高大的身軀微微一錯,無聲無息地橫移一步,恰恰擋在了納蘭霏與沈皓之間。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毫無溫度地鎖定了沈皓。
一股無形的凜冽氣勢,瞬間彌漫開來!
沈皓和他身后的豪奴們只覺得呼吸一窒,仿佛周圍的空氣都沉重了幾分。那幾個原本耀武揚威的豪奴,被夸蚩那冰冷無波的目光一掃,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臉上橫肉抽動,露出驚懼之色。
沈皓臉上的得意也僵了一瞬,眼底飛快掠過一絲忌憚。
他認得這苗疆漢子,烏蒙山十八寨有名的“赤水蛟”,是個不要命的硬茬子。跟他沈家,也有多次摩擦。
但他沈家在古藺城樹大根深,豈會被一個莽夫嚇住?
“怎么?你這蠻子也想替她出頭?”
他強壓下心頭那絲寒意,色厲內荏地挺直了腰板,折扇指向夸蚩:“告訴你,這是古藺城,是我沈家的地盤!輪不到你一個走鹽的野人來撒野!”
他猛地一揮手,對身后豪奴喝道,“給我……”
“慢著。”
一個清冷沉靜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沈皓的厲喝。
納蘭霏從夸蚩身后走了出來。
她先是朝著夸蚩微微欠身,:“夸大哥仗義。不過你已經幫過我多次。而這一次,是納蘭家與沈家的恩怨,不敢繼續勞煩夸大哥。”
夸蚩濃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確認什么。
有意思。
夸蚩不留痕跡的微揚嘴角,片刻,他緊繃的肩線幾不可察地松了半分,然后頷首,沉默地退后一步。
只不過他的眼睛,依舊緊緊盯著沈皓等人。
見狀,納蘭霏這才轉向沈皓,臉上所有的情緒都已斂去,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靜。
“沈大公子方才一番高論,小女子受教了。”
“對聯不過是附庸風雅,傳單更是下作手段,雇托兒演戲更是無恥之尤……在沈公子眼中,我納蘭霏所做的一切,皆是跳梁小丑的把戲,一文不值。”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門口那些驚疑不定的百姓,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
“不過既然沈大公子如此看不上眼,又說我納蘭家的酒是來歷不明、賤如爛泥的破酒……”
納蘭霏的目光最后落回沈皓那張由得意轉為驚疑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那……不如我們當眾比試一場?”
嘩——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比試?!”
“納蘭小姐是要和沈大公子比酒,還是弄啥子嘛?!”
“老天爺!這膽子也太大了!”
沈皓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更加夸張的狂笑:“哈哈哈哈!比試?就憑你?納蘭霏,你是被河水泡壞了腦子,還是失心瘋了?你拿什么跟我沈家的‘鰼人酒’比?拿你這比涮鍋水還賤的‘四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納蘭霏對他的嘲諷置若罔聞,只是平靜地看著他,:“怎么?沈大公子不敢?是怕輸給我一個你口中的蠢女人、跳梁小丑,當眾丟了您沈家繼承人的臉面?”
“還是說……你沈家的‘鰼人酒’,其實也不過是徒有虛名,經不起這古藺城父老鄉親的當眾品評?”
“怕?!”
這個字眼如同淬了劇毒的針,狠狠刺中了沈皓最敏感的自尊!
他臉上的狂笑瞬間扭曲,變得猙獰無比。
“我會怕你?!”沈皓厲聲咆哮,折扇“啪”地一聲被他捏得指節發白,幾乎要折斷,“笑話!本公子會怕你一個敗家喪門、不知天高地厚的賤婢?!”
“那你還在等什么?”納蘭霏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致命的挑釁,“是怕輸?還是怕……輸不起?”
“哈哈哈!沈大公子慫了?”
“怕輸給一個女子?沈家的臉往哪擱?”
“就是!平日里不是挺威風的嗎?怎么真要比試就縮卵了?”
“我看他沈家的酒才是虛有其表吧?不然怕什么?”
門口的人群,被納蘭霏這毫不退縮的姿態,和沈皓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徹底點燃了!
方才的畏懼被看熱鬧的興奮和一種莫名的期待壓了下去。
議論聲、起哄聲、甚至帶著嘲諷的笑聲,如同潮水般涌向沈皓。
沈皓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無數道目光鞭撻著。
他環顧四周那些帶著鄙夷和看戲神情的面孔,一股邪火直沖腦門,所有的理智都被燒成了灰燼!
“好!好!好!”
他連說三個好字,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納蘭霏,這是你自取其辱!本公子今天就成全你!讓你這不知死活的賤婢,還有這些不知好歹的賤民,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佳釀!什么叫云泥之別!”
他猛地一甩袖子,折扇指向納蘭霏,如同下達戰書:
“說!怎么比?!本公子奉陪到底!今日就讓你納蘭家,在這古藺城徹底除名!”
晨光下,“赤水春”門前,劍拔弩張。
納蘭霏迎著他的目光,自信道。
“很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