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門忽然叩響。
“進來。”
陰晚晴輕道。
廂房的門被推開,陰福捧著一卷竹簡躬身而入.
“小姐,這是您要的東西。”
他快步走到案前,恭敬地將東西呈上。
“知道了,下去吧。”
“是。”陰福應聲退下,并輕輕帶上了房門。
陰晚晴拿起那卷竹簡,入手微沉。
燭光下,竹簡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清晰可見。
少女低頭細細看了一遍,清麗的臉上,漸漸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呵呵……原來如此,真是……太有意思了。”
讀到后面,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原本低頭裝死的陳三,聽到這笑聲,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不知道這女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心中卻沒來由地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陰晚晴笑罷,將竹簡在案幾上輕輕一拍。
目光如炬地看向陳三,戲謔道,“陳三啊陳三,哦,不對,或許我應該叫你……李石頭?”
這三個字一出口。
陳三頓時抬起頭,露出了驚駭之色!
陰晚晴視若無睹,繼續悠悠念道。
“李石頭,淯陽郡人士,生于孝成皇帝陽朔二年。父李大山,母趙氏,皆為良善佃農。孝成皇帝永始三年,家中突遭橫禍,父母雙亡。你僥幸逃生,卻也成了孤兒。同年,被路過的陳家二爺,哦,是陳胥!慧眼識珠,帶回陳家,賜名陳三,自此,步步提拔,直至今日管家之位,風光無限。”
“李石頭,我說的……可有錯漏?”
陳三牙關緊咬,額頭上青筋暴起。
半晌,他發出破鑼般的笑聲,“呵……呵呵……不愧是南陽陰家!手眼通天!連我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老底都能翻出來!佩服!佩服之至!”
頓了頓,繼而冷笑道:“不過,那又如何呢?我李石頭只不過是爛命一條而已!通過這些東西就想讓我出賣陳家,出賣待我恩重如山的主上?可笑至極!”
“恩重如山?”
陰晚晴搖了搖頭,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陳三看著少女,卻是驚恐的發現,竟然從她的眼中看到了。
憐憫?
陳三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氣氛緊張的無以復加時,陰晚晴這才開了口。
“李石頭啊,當年陳胥收留你,你以為,是憐你孤苦,惜你資質?還是以為他賜你陳姓,給你衣食,是對你天大的恩情?”
“你……到底想說什么?”
陳三咬緊了牙。
陰晚晴輕蔑一笑,然后將手中另外半卷竹簡丟到了他的面前,“自己看吧。”
竹簡“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散開了些許。
陳三下意識的低頭看去,一字一字的讀了起來。
“……關于永始三年仲秋,李家村李大山、趙氏夫婦暴斃一案。初報為意外失火,然卷宗存疑。經暗查,事發當夜,有村民目睹數名形貌兇惡之外地人自陳氏田莊方向潛入李家村,后于李宅附近逗留。火起后,該數人迅速遁去無蹤。據傳,李大山曾因佃租之事與陳氏管事數度爭執,且李氏有薄田數畝,位置緊鄰陳氏新擴之田莊……”
“……另有匿名前來投告者稱,當夜曾聞李氏夫婦臨死前凄厲呼救,似提及陳家二爺饒命之語。然此證言者懼怕陳氏權勢,不愿出面。本官曾欲深入追查,卻屢遭上峰及縣令申斥,言多事,并暗示不可輕易招惹。后此案不了了之,卷宗亦被強令歸檔,不得再提……”
“……嘆良善百姓,竟遭此橫禍,天理何在!疑此事與陳氏二公子為擴充田產,掃清障礙有關。其手段狠辣,令人發指。惜乎權勢滔天,吾力不能及,僅錄此殘存線索,以待他日昭雪……”
竹簡的內容并不算太長。
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陳三的心上。
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臉色也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紅,最后變得慘無人色。
“不……不可能……你這是明顯的挑撥離間!”
陳三的聲音嘶啞干澀,充滿了絕望,“主上他……他不會……”
“不可能嗎?你好好想想。”
陰晚晴冷聲道,“你父母死后,誰是受益者?又是誰恰好出現,收留了無依無靠的你,將你培養成一條最忠心的狗?”
“你再想想,這些年,你為陳胥辦了多少見不得光的事?他讓你殺人,你便殺人;他讓你放火,你便放火!你以為這是他對你的信任和重用?錯了!這只是因為你父母的血案,他拿捏著你的把柄,你不敢不從!也是因為,他知道你這種孤兒出身,無牽無掛,即便死了,也不會有人為你出頭!”
“你這條命,從一開始,就是他算計好的!他早就為你鋪好了通往地獄的路!”
陳三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低頭看著散落在地上的竹簡。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此刻在眼中變得模糊不清,仿佛化作了當年那場沖天大火,化作了他父母臨死前絕望的呼喊……
“啊!!!”
一聲凄厲的嘶吼爆發出來。
陳三猛地掙扎起來,身上的麻繩被勒得深深嵌入皮肉,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他死死地盯著陰晚晴,“你以為我會信嗎?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
陰晚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堤壩已經出現裂痕了,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或者說,最后一次沖擊便可。
“你覺得,這些事情,有必要騙你嗎?”
她端起案幾上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姿態優雅。
“我知道你現在心亂如麻。畢竟效忠了陳家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的情分,不是任何人幾句話就能抹殺的。你想不通,也無法接受,這很正常。”
她的聲音輕柔,卻字字誅心,“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陳家為何要對你的父母下那樣的毒手呢?李大山,不過是個勤懇的佃農,趙氏也只是個普通的農婦。他們礙著陳家什么事了?值得他們費盡心機,去制造一場意外火災,將他們活活燒死,連全尸都未曾留下?”
陳三雙目赤紅,額上青筋暴起:“別說了!別再說了!”
“為何不說?”
陰晚晴放下茶盞,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因為你在害怕!你害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你害怕承認自己助紂為虐了二十五年,認賊作父了二十五年!你害怕面對你父母在天之靈的質問!”
“你……胡說!家主……家主待我恩重如山!他收留我,教我識字,給我飯吃,讓我從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變成了陳家的管事!他……”
陳三的聲音越來越低。
那些曾經支撐著他的恩情,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顯得是如此的蒼白無力,甚至充滿了諷刺。
陰晚晴冷笑一聲:“恩重如山?是讓你替他處理那些見不得光的臟活累活嗎?是讓你替他背負罵名,甚至隨時準備犧牲你這顆棋子嗎?李石頭,你醒醒吧!在陳胥眼中,你從來都只是一條聽話的狗,一條用得順手、隨時可以拋棄的狗!”
“不……不是的……”
陳三喃喃自語,眼神渙散,精神已然處在崩潰的邊緣。
“看來,你心里已經有答案了。”
陰晚晴慢慢的踱到他的面前,帶著一些憐憫,“也罷,我也不逼你。天色不早了,你先在這里好好休息。等想清楚了,明日再與我談罷。”
說罷,她拍了拍手,門外的陰福走了進來。
“福伯,將他帶到西廂的靜室去,好生看管,莫要讓他出什么意外。記住,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視。”
“是,小姐。”
陰福躬身應道。
陳三被兩名孔武有力的家丁架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拖出了廂房。
他腦中一片混亂。
陰晚晴的話語,竹簡上的記載,父母的慘死,陳胥陰冷的眼神。
這些東西不斷的交織在一起,反復沖擊著。
西廂的靜室,與其說是靜室,不如說是一間布置簡單卻極為堅固的囚室。
窗戶極小,且是用鐵條封死的。門也是厚重的木門,外面上了數道鎖。
兩名家丁將陳三扔在冰冷的地面上,轉身出去。
落鎖的聲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他蜷縮在墻角,雙手抱著頭,身體不住地顫抖著。
悔恨、憤怒、恐懼、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該相信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
夜色越來越深。
就在陳三精神恍惚,幾乎要昏睡過去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悉索聲。
那聲音太輕了,若非此刻靜室之內萬籟俱寂,幾乎難以察覺。
陳三心中一凜,困意頓時消散無蹤!
是誰?
這么晚了,會是誰?
他屏住呼吸,仔細的聽著外面的動靜。
“吱呀……”
一聲輕微的門軸轉動聲傳來,伴隨著極細的鐵器摩擦聲。
有人在用特制的工具撬鎖!
陳三的心臟狂跳起來。
他很想呼救,但是理智告訴他,此刻呼救,只會加速自己的死亡。
對方既然敢在陰家腹地動手,必然是有恃無恐,或者已經買通了某些人。
他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環顧四周。
靜室內空空如也,除了角落里一張破舊的草席,再無他物。
連一件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都沒有!
絕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門鎖被撬開的“咔噠”聲,清晰地傳入耳中。
緊接著,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隙,一道黑影如貍貓般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
借著從門縫透進來的一絲微弱月光,陳三看清了來人的輪廓。
那人身材中等,動作極為矯健,手中握著一個短小的匕首,在黑暗中閃過一絲寒芒。
黑影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陳三蜷縮的墻角撲來!
“誰?!”
陳三故作驚慌地低喝一聲,同時猛地向旁邊一滾,險之又險地避過了對方的第一擊。
那黑影顯然沒料到陳三反應如此迅速,微微一怔。但隨即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冷哼,再次撲上。
“陳三,家主有令,留你不得!”黑影的聲音壓得很低。
陳三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
竟然有些耳熟!
“陰平!!!”
陳三低聲喝道!
“呵呵,還是被你認出來了!”
黑影冷笑道,“不過,早死早超生。不要掙扎了,兄弟,別讓我難做!”
在這一刻,陳三心中最后一絲僥幸也徹底破滅了。
他原以為自己只是陳家的一枚棄子,卻沒想到,自己早已被置于陳家和陰家內奸的雙重算計之中。
恐怕陰晚晴所說的,都是真的!
陳家,真的要殺他滅口!
而且動手的人,還是自己人!
“陰平!我還不能死!”
陳三低聲道,“如果是一開始,不用你說,我也會找機會自了的。但是……現在不行!”
“哦?”
陰平詫異道,“為什么現在不行?”
“因為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陳三慘笑道。
“真讓我為難啊……”
陰平搖了搖頭,眼中一冷,“那你去死吧!”
話音未落,就撲了過來。
陳三怒吼一聲,巨大的悲憤與絕望,反而激起了他心中潛藏多年的兇性。
父母的血仇,二十五年的蒙騙,如今又面臨被無情滅口的命運,這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無窮的怒火。
雖然手無寸鐵,但陳三卻憑借著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勁,與陰平纏斗起來。
陰平顯然是專業的殺手,招式狠辣,直取要害。
陳三雖然也有些拳腳功夫,但更多的是威嚇下人的手段,真到了生死搏殺,遠不對手。
幾個回合下來,他的身上已經新添了好幾道血口。
漸漸的,陳三感到力不從心,動作也開始遲緩了。
陰平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笑意:“李石頭,別掙扎了,安心上路吧!到了黃泉路上,記得幫我向你那對短命的爹娘道個好。”
“你!你是知道的!”
這句話如同一根引線,徹底點燃了陳三心中的炸藥桶。他猛地發出一聲咆哮,不顧一切地朝著陰平撞了過去!
陰平猝不及防,被他這不要命的打法逼退了半步。但隨即便穩住身形,匕首如毒蛇吐信,直刺陳三的心窩!
“死吧!”
陳三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已經避無可避。
千鈞一發之際!
“砰!”
靜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火把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靜室!
一個身影如同獵豹般猛撲進來,撞開了陰平!
來人,正是吳大壯!
在他身后,則是幾名陰家最精銳的護院家丁。
個個手持兵刃,殺氣騰騰。
“狗賊!敢在這里行兇!納命來!”
一聲怒吼,吳大壯一拳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