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

柵欄被打開一道小口。

張星落接過老夫婦遞來的食盒，邁步走了進去。

進入之后，腐敗和草藥混合的氣味便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四周靜悄悄的，偶有幾聲壓抑的咳嗽聲傳來，更添幾分陰森。

張星落強忍著不適，按照指引，快步找到了那間破屋。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遠遠地將食盒放在門口的石頭上，揚聲道：“老丈，吃食給您放門口了，您自己出來拿一下！”

里面傳來一陣虛弱的咳嗽聲。

片刻后，一個枯瘦如柴的身影扶著門框，顫巍巍地探出頭來，正是那劉老漢。

他看到食盒，眼中露出一絲光彩，艱難地點了點頭。

張星落不敢多留，轉身就走，前往廢棄貨棧。

差役給的時間有限，必須爭分奪秒。

廢棄貨棧位于小鎮的另一側，相對偏僻。

張星落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能有人居住的區域，憑借著記憶中的方位，七拐八繞，終于來到了附近。

這個地方更加荒涼。

院內雜草叢生，幾間木門都已腐朽傾頹。

張星落剛準備進入，忽然頓住腳步。

他的眼角余光瞥見不遠處角落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他心中一凜，警惕地屏住呼吸。

片刻后，一陣微弱的呻吟聲從墻角傳來。

張星落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上前查看。

只見一個男人蜷縮在墻角，衣衫襤褸，面色發黑。

瞧著氣息已如游絲一般。

“是你？”

張星落看清那人的面容，微微一怔。

此人他有些印象，似乎是之前跟著王二麻子一起鬧事的潑皮之一，好像叫……王五？

那王五顯然也是認出了張星落，眼睛中閃過驚異，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你怎么會在這里？”

張星落蹲下了身子，打量著對方。

只見王五的手腳處均是有可怖的傷口，顯然是被利器所傷。

“怎么搞成了這樣？”

王五慘笑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卻只發出一陣嗬嗬的聲響，一口血從嘴角溢出。

“別急！”

張星落連忙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王五喘息了許久，才用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知道……你……你是那個…和陰家小娘子……一起的……張……”

“對，是我。”

“咳咳……我，我不行了……”

王五眼中流露出一絲不甘，“是陳，陳家。他們害了我們……李二牛那個孬種……他藏了東西，在前面……”

張星落心中劇震：“什么東西？”

“是。是他們……投毒的證據。”

王五每說一句話，都要耗盡全身力氣，“我……我本來想拿出來報……報仇，可是，陳家的人，追到這里……”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指向不遠處那間屋子，“在第三個……窗戶下面……那堆……爛麻袋……底下，拿……拿去給我們……討個，公道……”

說完這句話，王五的頭一歪，再沒了聲息。

張星落默默地看著王五片刻，嘆了口氣。

他不敢耽擱，立刻起身，迅速潛入王五所指的那間屋子。

屋內光線昏暗，彌漫著塵土和霉味。

他強忍著刺鼻的氣味，在第三個窗戶，果然堆著一堆破爛不堪的麻袋。

張星落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用一根撿來的木棍撥開那些散發著惡臭的麻袋。

在最底下，有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

找到了！

張星落心中一喜，迅速將油布包拿了起來。

來不及細看，立刻揣入懷中，以最快的速度離開。

一路疾行，他避開了幾處有動靜的屋舍，終于在約定的時間之前，趕回了封鎖線的出口。

錢三見他出來，雖然臉色依舊難看，但還是松了口氣，揮揮手讓他趕緊離開。

張星落一出柵欄，便看到焦急等待的吳大壯。

“你可算出來了！怎么樣？”

吳大壯迎了上來，卻見張星落擺了擺手。

“拿到東西了！”

張星落壓低聲音，“我們快離開這里！”

兩人不敢停留，迅速遠離。

等到遠離官道后，便尋了個背風的凹坑暫時歇腳。

吳大壯將身上帶著的面餅分了一半給張星落，自己則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張星落接過面餅，卻沒有立刻送入口中。

而是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那個油布包，打開來。

里面露出一張紙，以及幾個用小布袋裝著的黃褐色粉末。

張星落仔細看去，臉色漸漸變得凝重。

是一張寫著歪歪扭扭字跡的字據，上面清晰地寫著“事成之后，付糧五十石，錢三千文”。

落款處赫然按著一個鮮紅的指印，旁邊還有個潦草的“陳三”簽名。

“太好了！”

吳大壯激動不已，“有了這兩樣東西，看那陳家老狗還怎么抵賴！咱們只要把這些交給官府，定能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張星落緩緩搖了搖頭，然后將面餅撕下一小塊塞進嘴里，慢慢咀嚼著，思索著。

干澀的口感刺激著味蕾，也讓頭腦更加清醒。

“事情恐怕沒有這么簡單。”

他想起了王五臨死前的慘狀。

“怎么說？”

吳大壯聞言一愣，湊近了些，“這字據白紙黑字，還有他陳三的畫押，這藥粉也能拿去查驗，難道還不夠？”

“看起來是夠了，實則不然！”

張星落將字據在手中輕輕一掂，語氣凝重：“因為這里的東西只能夠證明陳三這個人，受人指使，參與了投毒。或者說，是負責將毒藥分發下去，煽動災民鬧事，并在粥鍋中下毒的執行者之一。”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分析道：“但是，你想想。我們最終的目標是誰？是陳三這個狗腿子，還是他背后的整個陳氏宗族？”

“當然是……陳氏！”

吳大壯眉頭緊鎖，“這陳三不過是個替死鬼！”

“沒錯。”

張星落頷首，“這份字據，絕對可以釘死陳三這條狗。但是，陳家也不是傻子！他們完全可以棄車保帥，說這是陳三一人所為，與家族無關。”

“甚至，他們還可以說陳三是被人栽贓陷害，這字據是偽造的，指印是屈打成招按下的。畢竟，以陳家在南陽的勢力，想要顛倒黑白，并非是難事啊。”

吳大壯聽得心頭一沉。

他雖然有一把子力氣，但是在這些彎彎繞繞的算計上，遠遠不行。

吳大壯急道，“那……那這藥粉呢？這東西總是真的吧？”

“藥粉當然是真的。”

張星落肯定道，“但是，它只能證明這是一種能致人生病的毒物。問題是，這毒物從何而來？難道僅僅憑借李二牛和陳三的口供，說這是陳三給的，就能讓官府下定決心，與南陽大族徹底撕破臉，來深究到底嗎？”

“這……”

吳大壯啞口無言。

官場上的事情，遠比江湖仇殺要復雜得多。

沒有確鑿無疑，環環相扣的證據鏈。

想要扳倒一個根深蒂固的地方豪強？

天方夜譚！

張星落嘆了口氣，繼續咀嚼著面餅，“我們現在掌握的，只是投毒行為的證據而已。只能證明了有人在救命水里下了藥，而這個指使人是陳三。我們現在還缺少最重要的一環，就是福祿泉！”

他用手指在地上輕輕劃著，仿佛在勾勒一張無形的證據網絡，“你看，投毒行為是其一，或可認為是個人行為。但是，偽造祥瑞這件事，可是大罪啊！這東西一旦事發，絕對能直指陳家高層，證明這一定是蓄意為之的！”

“陳家為什么要這么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清除流民？制造恐慌？欺上瞞下？或許有……更大的圖謀？比如說……”

吳大壯聽得心驚肉跳。

他訥訥道：“那……那現在？前輩那邊，應該已經把李二牛和陳三送去陰家了吧？”

張星落點了點頭，“時間上來說，應該差不多了。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很簡單，去拿福祿泉造假的證據！拿到它，那這條證據鏈才算是真正完整了。”

“去福祿泉？”

吳大壯倒吸一口涼氣，“那地方現在是禁地！而且以現在的情況，防衛肯定比之前要森嚴多了！只有我們兩個……”

他看了一眼張星落蒼白的臉色，話語中充滿了擔憂。

張星落身上的傷勢還未痊愈，之前為了取出李二牛說的證據已經耗費了大量心神體力。

若是再去闖陳家的福祿泉，那無異于自投羅網。

“不是我們兩個，而是我！”

張星落淡淡的說道。

“你瘋了？我們兩個都困難，還一個？”

吳大壯又驚又怒，“你是準備去送死嗎？不行，這事我絕不同意。”

“你聽我說完，別急。”

張星落分析道，“我知道危險。但若不能一擊致命，讓陳家再無翻身可能的話，那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人的犧牲，都可能付諸東流了。想指望官府給我們出頭？那你怎知他們不是蛇鼠一窩呢？”

吳大壯愣住了，他確實沒想到這一層。

“不過幸好我們還有另外一位強援，來自上面的恒譚大人。不過，以地方的尿性，桓大人現在肯定是被消息封鎖了。所以，我們需要給他提供出無可辯駁的鐵證，這樣才能讓他有足夠的底氣和決心，調動力量，對陳氏進行雷霆一擊。”

張星落緊了緊手中的油布包。

那里面裝著的不僅是罪證，更是沉甸甸的千鈞重擔。

“前輩雖然將李二牛和陳三送到了陰家了。但是接下來，如何將這些證據整合，將人證一起匯集到桓譚大人面前，這又是一道難關。陰家那邊，唔……目前應該是內憂外患，應接不暇了，恐怕未必能輕易接觸到桓譚大人。”

張星落的思緒飛快地轉動著，“所以，咱們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還是得靠自己才行。福祿泉的證據，我必須得拿到。只有掌握了這個最核心、最直接的證據，才有機會將陳氏給打死！”

聽著張星落的分析，吳大壯漸漸釋然。

他說得對，行百里者半九十。

現在還遠遠未到可以松懈的時候，。

再大的困難，也得迎頭而上！

“那我們兩個可以一起去！”

吳大壯一屁股坐了下來，認真的說道。

“不行！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面。你得把這些已有的證據送到陰家去。”

張星落搖頭道，“還有，我需要一個周詳的計劃。福祿泉的地形，陳家的守衛力量，可能的巡邏規律，是否有隱蔽的潛入點……這些都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他們是如何取水的，泉眼周圍的環境如何，平日里除了陳家的核心人員，還有誰能接近？”

吳大壯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著。

“我當時去的時候，福祿泉已經被陳家圍了起來，尋常人根本靠近不了。只有陳家的特定家丁才能靠近，而且，水有奇怪的味道，很難聞。”

“奇怪的味道……什么樣的味道？能描述嗎？”張星落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細節，“這或許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很難形容……像是混合出來的。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你怎么進去。”

吳大壯提醒道，“那地方現在肯定風聲鶴唳，陳家吃了這么大個虧，必然會加強防范。”

“一定會有辦法的。”

張星落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有句話叫，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絕對不會想到我居然敢跑到他們老窩里去！”

吳大壯嘆了口氣。

他知道根本沒法勸了。

相處了這么久，一旦是張星落定下來的事，就基本就沒有更改的可能了。

于是他饒了饒頭，只能盡可能詳細的描述著福祿泉周圍的場景，還有觀察到的一些事情。

張星落仔細的聽著，一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草圖。

不時的詢問著一些細節。

不知不覺，已經是深夜了。

“我們得抓緊時間。天亮之后，陳家的搜捕可能會更加瘋狂。”

張星落伸了個懶腰，擦掉了地上的印記，“先休息吧，得養精蓄銳。天一亮，你就出發，把這些證據帶給陰家，可千萬要小心。”

“你也是！”

吳大壯重重地點了點頭，將剩下的半塊面餅塞進嘴里，用力嚼了幾下咽了下去。

張星落笑了起來，順手拍了拍吳大壯的肩膀，“放心了，我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