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骨血當(dāng)鋪
城南當(dāng)鋪的銅鈴沾著雨銹,蔣琉菁踏過門檻時,檐角殘雪落進(jìn)后頸薄紗,激得她指尖發(fā)顫。柜臺后的老朝奉瞇起眼,盯著她鬢間銀簪——簪頭碎玉在燭火下映出半片“驚鴻”紋,正是卿家徽記的殘片。
“當(dāng)什么?”老朝奉的指甲摳著柜臺縫隙,那里積著經(jīng)年血垢。
“當(dāng)人。”夜沉央的聲音從二樓傳來,玄色披風(fēng)掃過樓梯扶手,露出腰間羊脂玉佩,“蔣姑娘要當(dāng)?shù)臇|西,在你后院第三間地窖。”
老朝奉的瞳孔驟縮。
蔣琉菁摸到袖中銀針,針尖早已蘸了迷煙粉。她聽見夜沉央緩步下樓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跳上——昨夜他后頸的月牙胎記還烙在她掌心,那溫度混著血腥味,此刻正隨著他靠近,漫進(jìn)她袖口的沉水香。
“夜樓主好大的口氣。”老朝奉突然拍響機(jī)關(guān),墻面裂開暗格,露出成排骷髏頭——每個頭骨太陽穴處都插著金簪,簪頭刻著“琉璃”二字。
“這是第九十九個冒牌貨。”他抓起最近的頭骨,眼窩黑洞洞對著蔣琉菁,“卿莫言的私生女,該有左掌朱砂印,你有嗎?”
全場呼吸一滯。
蔣琉菁想起殘頁上的“左掌朱砂,乃為天印”,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月牙疤痕。夜沉央忽然輕笑,從袖中抖出張人皮面具,面具掌心處染著丹砂:“她的印子,在我這里。”
人皮面具展開時,露出清晰的掌紋。
老朝奉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骷髏頭,蔣琉菁卻看見面具邊緣繡著的“夜”字——那是昨夜她用發(fā)絲系在他腕間的紋樣。夜沉央俯身叩了叩柜臺,銅鈴震落的鐵銹掉進(jìn)老朝奉茶盞:“現(xiàn)在,該拿密檔了吧?”
地窖門開的瞬間,腐臭味撲面而來。
密檔裝在鎏金匣里,匣蓋上刻著卿莫言的筆跡:雙生印者,非龍非鳳,乃驚鴻折翼所化。蔣琉菁剛觸到匣蓋,忽然被夜沉央拽進(jìn)陰影,一支弩箭擦著她耳際釘進(jìn)墻壁,箭頭綁著紙條:交出密檔,饒卿家余孽不死。
“是丞相府的人。”夜沉央的刀已經(jīng)出鞘,刀刃映出她發(fā)白的臉,“呆在我身后。”
“憑什么?”她攥緊碎玉簪,簪尖抵住他腰眼,“你早知道密檔里有卿莫言的罪狀,對嗎?”
“對。”他反手扣住她手腕,弩箭破空聲中,他忽然將她壓在骷髏堆里,“但你更該知道,卿莫言滅你滿門時,我父親替你父親擋了十三刀。”
骷髏頭骨在她背后滾動,眼窩蹭過她后頸胎記。
蔣琉菁看見夜沉央后背的衣料被劃破,露出底下猙獰的舊疤——那是十九道箭傷之外的新痕,形狀竟與卿莫言靈位前的筆洗紋路一致。她忽然想起他昨夜說的“骨血耳墜”,喉間泛起腥甜:“所以你用十年把我養(yǎng)成棋子,只為了讓我親手殺了仇人?”
“不。”他咬住她耳垂,齒間有鐵銹味,“是為了在你殺他之前,先殺了我自己。”
地窖頂突然坍塌,雪塊混著泥土砸下。
夜沉央用身體護(hù)住她,肩胛骨的箭傷被壓得滲血,卻仍在笑:“蔣琉菁,看見密檔匣底的暗格了嗎?里面有你父親的遺書。”
她顫抖著翻開暗格,泛黃的紙上只有兩句血詩:莫言非莫言,夜央是歸船。弩箭再次襲來時,她終于明白——“卿莫言”的“莫言”是“莫說”,而“夜沉央”的“夜央”,是“夜盡時,央及你歸岸”。
老朝奉突然撲向密檔,卻被夜沉央一劍封喉。
斷氣前,他指向蔣琉菁后頸:“真印記……在月牙里……”
蔣琉菁摸向胎記,指尖觸到一塊凸起——那是片極薄的金箔,刻著卿家密文。夜沉央替她揭下金箔,露出底下真正的朱砂印:驚鴻銜枝,雙生共命。
“原來我們的印記,從來不是枷鎖。”她望著他眼底的雪光,“是鑰匙。”
“是打開卿家暗倉的鑰匙。”他將金箔按在她掌心,弩箭穿透他左肩的瞬間,仍在替她理亂的發(fā)絲,“也是讓你活下去的……”
他的血滴在她眉心朱砂痣上,暈開比丹砂更艷的紅。
蔣琉菁忽然吻住他滲血的唇角,像吻碎一片薄冰。這個吻帶著鐵銹與雪水的涼,卻在他喉間溢出低笑時,化作滾燙的巖漿。她嘗到他藏在舌尖的藥丸——那是能解百毒的“驚鴻散”,他卻在最后一刻,喂進(jìn)了她嘴里。
“夜沉央,你敢死……”她攥緊他染血的衣襟。
“不會。”他用染血的指尖在她掌心寫下“等”字,“我還要帶你去看……沙海下的驚鴻巢。”
地窖外傳來整齊的馬蹄聲,是丞相府私兵圍了當(dāng)鋪。
蔣琉菁扶著夜沉央退到密道入口,瞥見鎏金匣里掉出的玉牌——上面刻著“江琉璃”三字,卻被夜沉央用匕首劃成兩半,露出里層的“蔣琉菁”。
“原來你早就替我改了命。”她將半塊玉牌塞進(jìn)他懷里,“用你的血,和我的骨。”
“因?yàn)槟闶俏业摹彼咱勚朊艿溃┕庥持Φ难郏绑@鴻雀,也是我的……”
密道門在馬蹄聲中合攏,他的最后一句話被風(fēng)雪揉碎。
蔣琉菁摸向腕間的鐵鐲,“夜盡天明”四字上沾著他的血,卻在此時透出微光——鐲內(nèi)刻著的“勿信吾言”旁,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唯信汝心。密道門在轟鳴聲中徹底閉合,夜沉央的血順著她指縫滴在密道磚縫里,暈開蜿蜒的紅線,像極了卿莫言詩里的“血梅引路”。蔣琉菁摸向他腰間的羊脂玉佩,卻發(fā)現(xiàn)玉佩不知何時碎成兩半,露出里層刻著的小字:沉央非夜,是卿家最后的守?zé)羧恕?
“原來你姓卿。”她將半塊玉佩塞進(jìn)他嘴里,強(qiáng)迫他咽下驚鴻散,“卿沉央,卿莫言的‘卿’。”
他噙著玉佩輕笑,血沫混著碎玉碴從唇角溢出:“聰明。但可惜……”他抬手撫過她后頸剛露出的朱砂印,指尖沾了金粉,“真正的雙生印,從來不是你我。”
磚縫里的血跡突然蠕動,竟順著紋路聚成驚鴻形狀。
蔣琉菁驚覺密道地面刻著完整的卿家徽記,而她腕間鐵鐲的“夜”字凹痕,正對準(zhǔn)徽記中心。當(dāng)她將鐵鐲嵌入地面時,兩側(cè)石壁轟然打開,露出堆滿金冊的暗倉——每本金冊封皮都刻著“江琉璃”,卻在翻開時,露出蔣琉菁九年來的畫像。
“這是……”她的指尖劃過畫像上的批注,“你畫的?”
“嗯。”夜沉央用染血的手指圈住畫像里她眉心的朱砂痣,“每幅畫的朱砂都混著我的血,這樣即便你燒成灰,我也能從骨血里認(rèn)出你。”
暗倉深處傳來齒輪轉(zhuǎn)動聲,一面青銅巨鏡緩緩升起。
鏡面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卻在蔣琉菁靠近時,浮現(xiàn)出卿莫言的投影。他身著玄色朝服,袖口繡著與夜沉央相同的驚鴻紋:“琉菁,當(dāng)你看見這面鏡時,我已用十年替你織好復(fù)仇的網(wǎng)。而沉央……”
投影中的卿莫言抬手揭開夜沉央的衣襟,露出心口與蔣琉菁 identical的朱砂痣。
“他不是你的仇人之子,是你孿生的哥哥。”
蔣琉菁渾身劇震,鐵鐲從腕間滑落,砸在金冊上發(fā)出清響。
夜沉央閉著眼輕笑,像終于卸下十年重負(fù):“驚鴻巢的鑰匙,從來不在金箔里,在你我相觸的瞬間。”他攥住她的手按在鏡面,兩人掌心的月牙疤痕相貼,鏡中突然裂開一道光,照見暗倉最深處的石棺——棺蓋浮雕著雙生驚鴻,爪下踩著丞相府的鎏金印。
“那是父親的棺槨。”夜沉央的血滴在石棺縫隙,竟如活物般滲進(jìn)紋路,“我們的父親,才是真正的江琉璃。”
石棺緩緩開啟,露出內(nèi)里的鎏金密卷與半具骸骨。
蔣琉菁認(rèn)出那骸骨手腕上的鐵鐲,與夜沉央的一模一樣,只是內(nèi)壁刻著“盡明”二字。密卷展開時,飄落一張泛黃的紙箋,是母親的絕筆:雙生驚鴻,一為刃,一為鞘,合則天下驚。
“所以你用十年把我困在醉仙居,”她望著他染血的眉眼,終于笑出淚來,“不是為了讓我當(dāng)棋子,是為了讓我成為……”
“成為能劈開黑暗的刃。”他抬手替她拭去眼淚,指尖掠過她唇畔,“而我是你的鞘,哪怕鞘上沾滿血,也要護(hù)著刃,直到天光破曉。”
暗倉頂部忽然漏下月光,照亮他鬢角新添的白發(fā)。
蔣琉菁握緊他的手,觸到他掌心因握刀而生的繭——那是為了保護(hù)她,十年間不敢松開的執(zhí)念。她將自己的唇貼在他耳邊,像吻碎一片薄冰般輕聲說:“哥,這次換我護(hù)著你,去劈開那所謂的世道。”
夜沉央渾身一震,睜眼望進(jìn)她眼底的光。
那是他十年間在青樓燭火、沙海孤月里,無數(shù)次渴望卻不敢觸碰的光。此刻終于落在他血污的衣襟上,像驚鴻踏碎雪面,劃出第一道通往黎明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