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朱砂囚
- 囚春客
- 青兕引
- 2376字
- 2025-05-01 16:14:45
第一章:朱砂囚
卿莫言的忌日總下著冷雨,像有人在天之涯碎了硯臺。
蔣琉菁跪坐在蒲團(tuán)上,膝頭的素絹被雨水洇出皺痕。供桌上的青瓷筆洗積著薄灰,她用指尖蘸了茶水去擦,水痕掠過筆洗邊緣的“驚鴻銜枝”紋——那是卿家徽記,也是九年前刺客抹脖子時,濺在她眼底的最后一道光。
右手指節(jié)突然叩到供桌暗格。
她屏息摸出半卷殘頁,墨跡在潮氣中暈成灰蝶——是卿莫言的《血梅詩》手稿,“朱砂點骨”四字被反復(fù)圈畫,力透紙背。樓下傳來媽媽的尖嗓子:“琉菁!夜樓主有請!”她慌忙將紙頁塞進(jìn)琵琶共鳴箱,指尖蹭到箱壁內(nèi)側(cè)的凹痕——那是九年前夜沉央用匕首刻的“夜”字。
雕花木門開合聲如嘆息。
夜沉央立在門前,玄色長衫沾著雨絲,袖口挽起三寸,露出腕間鐵鐲。那是卿莫言親贈的成年禮,內(nèi)壁刻著“夜盡天明”,此刻正隨著他抬手的動作輕響,與他腰間羊脂玉佩(原屬江琉璃)撞出冷冽的清音。
“又在擺弄死人東西?”他指尖挑起她下巴,拇指碾過她眉心朱砂——那是今早他親手點的,用的是江南最細(xì)的丹砂,混著他袖口的沉水香。她聞到那氣味就犯惡心,偏生這九年里,連呼吸的空氣都浸著這味道。
他忽然捏住她后頸,像拎起一只幼貓。
“文府公子在醉仙居等你。”他將茜色紗衣甩在她肩頭,領(lǐng)口處繡著的并蒂蓮勾住她發(fā)絲,“彈《鷓鴣天》時,第三段要轉(zhuǎn)弦,讓他聽見你指尖在抖。”
“若我偏不抖呢?”她仰頭看他,睫毛上凝著雨珠,像極了九年前他從人牙子手里救下她時,那雙沾著淚的眼睛。
夜沉央忽然笑了,露出左側(cè)犬齒——那是十六歲替卿莫言擋箭時,被弓弦磕碎的。他抬手撥開她額前濕發(fā),指腹擦過她眉骨:“你會抖的。因為你琵琶第三根弦下藏著密信,而我……”
他傾身貼近她耳畔,溫?zé)岬暮粑鼟哌^耳垂。
“知道你每次藏東西,都會摸耳垂三次。”
蔣琉菁渾身僵住。
她下意識去摸耳垂,觸到的卻是夜沉央剛掛上的珍珠耳墜——墜子呈淚滴形,內(nèi)側(cè)刻著“琉”字,是他去年生辰送的“禮物”。樓下傳來琴弦走調(diào)的雜音,她忽然想起卿莫言說過的話:“好的樂師,能讓弦聲里藏刀子。”
她抱起琵琶站起身,紗衣滑落在地。
夜沉央的目光落在她胸口,那里有顆朱砂痣,形狀像片將落的梅瓣。九年前他第一次見她,她躲在柴房里發(fā)抖,露出后頸淡青色胎記——如今那里覆著片薄紗,紗上用金線繡著他書房的窗欞紋樣。
“簪子換了?”他忽然捉住她手腕,盯著她鬢間銀簪。
“舊的斷了。”她撒謊時會摩挲耳垂,這次卻故意讓他看見——簪頭碎玉里嵌著半片紙角,隱約可見“琉璃”二字。夜沉央瞳孔微縮,指腹碾過她掌心月牙形疤痕:“當(dāng)年你用碎瓷片劃我,這里也流了很多血。”
雨勢突然變大,窗紙被吹得嘩嘩響。
蔣琉菁轉(zhuǎn)身時,瞥見供桌上的靈位歪斜。她伸手去扶,卻被夜沉央按住手背,他的指尖順著“卿莫言”三字描摹,聲音低得像浸在冰水里:“他若知道你拿他的遺物藏密信,會怎么想?”
“會想殺了你。”她反手扣住他脈門,卻被他用巧勁按在墻上。琵琶砸在地上,滾出半卷泛黃的紙——是卿莫言的《血梅詩》,“朱砂點骨”四字被紅筆圈了又圈,旁邊批注著:夜沉央親啟,此乃琉璃胎記密鑰。
夜沉央的視線凝固在紙上。
他喉結(jié)滾動,松開她的手,轉(zhuǎn)而撿起琵琶。指腹撫過琴身“驚鴻”二字,那里有處不易察覺的凹痕——九年前他刻下“夜”字時,她咬著牙說“這是給仇人留的印記”。此刻他用指尖叩了叩凹痕,密信滑進(jìn)他掌心。
“聰明。”他將密信塞進(jìn)口袋,指尖掠過她唇畔,“但下次藏東西,記得換根弦。第三根太松,一叩就響。”
蔣琉菁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摸向耳垂——珍珠耳墜不知何時被摘走,取而代之的是枚朱砂耳釘,刺痛感混著雨水滲進(jìn)皮膚。她彎腰拾起琵琶,發(fā)現(xiàn)共鳴箱內(nèi)側(cè)多了道新刻的痕:囚鳥第十三年。
雨滴順著瓦當(dāng)墜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
她解開衣襟,對著銅鏡調(diào)整紗衣領(lǐng)口。胸口朱砂痣在燭火下晃成一灘凝血,痣旁有道極淺的劃痕,是方才夜沉央捏她下巴時,戒指上的“夜”字刻的。蔣琉菁摸出銀簪,簪尖對準(zhǔn)痣心——這次要劃得深些,讓文府公子看見血珠,像看見卿莫言案頭的朱砂墨。
卻在簪尖刺破皮膚的瞬間,門“吱呀”推開。
夜沉央倚在門框上,把玩著她的珍珠耳墜:“要自殘?不如讓我來。”他走近她,從袖中抽出銀針,針尖沾著金粉,“卿莫言的《血梅詩》里說,‘朱砂點骨骨生香’,我替你把痣紋深些,這樣……”
他捏住她下巴,銀針抵住痣心。
“就算燒成灰,這印記也能驗出你的骨頭。”
蔣琉菁攥緊裙角,指甲掐進(jìn)掌心。
窗外驚雷炸響時,銀針已沒入皮膚。她數(shù)著夜沉央睫毛投下的陰影,第七下眨眼時,他忽然偏頭,用袖口替她拭去冷汗——這個動作太像九年前替她包扎傷口時的模樣,讓她喉間泛起苦澀。
“疼嗎?”他吹了吹她胸口,金粉隨呼吸散開,在痣周形成蝶形紋路。
“疼。”她咬著牙笑,“但比不過您剜去自己心口皮肉時的疼——聽說,您把我的痣刻在了自己身上?”
夜沉央的手猛地頓住。
他抬頭看她,眼底翻涌的情緒像暴雨前的江面。良久,他從懷里掏出塊帶血的絹帕,展開來,上面是枚新鮮的皮貼——形狀與她的朱砂痣分毫不差,邊緣還沾著細(xì)碎的血肉。
“送你。”他將皮貼按在她掌心,“等你想清楚自己是誰,再來問我這是怎么來的。”
門在身后合攏時,蔣琉菁癱坐在地。
掌心的皮貼滲著血,混著他的體溫。她望著鏡中蝶形金粉,想起卿莫言詩里的“驚鴻踏雪”,忽然笑出淚來——原來雪地里的腳印,從來不是鴻鳥留下的,是獵人撒下的金粉,引著鳥兒走進(jìn)鍍金的牢籠。
琵琶滾到腳邊,共鳴箱微微張開。
她摸出里面的殘頁,“琉璃胎記密鑰”八字被雨水暈開,露出背面的小字:左掌朱砂,乃為天印。蔣琉菁猛地翻開右手,掌心只有月牙形疤痕,干干凈凈,毫無印記。
而隔著一堵墻的書房里,夜沉央正對著鏡子扯開衣襟。
心口猙獰的刀疤旁,新剜的傷口還在滲血,形狀與她此刻的朱砂痣一模一樣。他拿起狼毫,在第十四行詩箋上落下最后一筆,墨跡未干便揉成紙團(tuán)扔進(jìn)火盆:
“十年雪壓眉,一念骨生花。”
灰燼飛起時,他望著窗外的雨,輕聲補(bǔ)全未寫的后兩句:
“花是囚鳥血,雪是畫籠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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