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是不幸的。

他生在大山深處，老娘走得早，老爹是個自稱的火居道士，也是個爛酒鬼。

清醒時還記得在村里接些紅白事兒賺點錢財，但更多的時候，都用賺來的錢財將自己灌得爛醉如泥，罵天罵地，稍有不順就會拿著沾水的篾條抽打老馬，好些傷痕至今都還留著。

為了填飽肚子，老馬跟野狗搶過發餿的泔水，為了交上書本雜費，老馬沒日沒夜地幫人割豬草，走上四個小時的山路去販賣自己編的篾條筐。

后來碰到了貧困生幫扶政策，那天他脫去了自己破爛的上衣，露出了很多猙獰粗糙的傷口，怒吼著我不貧困誰貧困，才有幸讀上了高中，那時候他十五歲，第一次見到山外面的世界。

所以老馬又是幸運的。

無論如何，他憑著一股狠勁，總算是逃離了那個暗無天日的山溝子，高考那年，他是整個縣城為數不多的本科生，還申請到了助學貸款，不必為大學學費發愁。

那一年，他的老爹也終于活活把自己喝死，醉酒后跌落在了豬圈下方的糞坑中。

老馬有些悲傷，但不多，草草處理完老爹后事，當時他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自己再也不用回到此地，不用面對那些難堪的，丑陋的回憶，于是他滿懷希冀地去往了大城市。

但現實有些殘酷。

他沒有出眾的外貌，沒有伶俐的口才，同學們嘴里的社團，互聯網，金融，政治，他都一竅不通，他只是個心思敏感，渾身散發土氣的山里娃。

他讀的是商科，因為聽別人說讀這個專業畢業了能當老板，但他上了快兩年學之后才知道畢業能當老板的是因為家里就是老板。

老馬始終感覺有些格格不入，他很認真地收拾自己，身上沒有半點異味兒，平日里走路的姿態，他也從不含胸駝背，上課或是小組作業的時候，他都表現得很積極。

但不管怎樣，他最后還是獨來獨往，沒有交到朋友。

其實也沒幾個人表現出看不起老馬，大家都很忙，忙著學業，戀愛，或是享受人生中最閑暇的大學時光，老馬是個很無趣，又很認真的人，沒人愿意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畢業后，老馬進了家中字頭的建筑公司，雖然又被發配到了大山之中，但他的心境全然不同了，他覺得自己有了努力的方向。

所以風吹雨淋，日夜顛倒也好，沒有休假，沒有娛樂也罷，甚至是拖欠薪資，克扣績效，老馬也能忍，他相信只要能堅持下去，總會出頭的。

可惜后來碰到一次安全事故，明明是第三負責人的老馬卻負了全責，他拖著自己的行李，揣著那筆不知是封口費還是拖欠的工資，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后面也算苦盡甘來，老馬又進了一家國企子公司，雖然只是編外員工，還是四處奔波的銷售崗，但畢竟薪水不錯，社會地位也還行，老馬相當滿意。

更讓他覺得老天開眼的是，他認識了一個和自己很像的女孩，同樣出身貧寒，同樣相貌平凡，同樣地面對生活百折不屈。

于是他們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還舉行了一場不算熱鬧的婚禮。

雖然美中不足的是，社會似乎發展得有些太快，老馬夫妻二人的工資遠遠跟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

但在結婚三年后，看到產房里那個皺皺巴巴，哇哇哭著的女兒時，老馬眼泛淚光，咬牙同妻子一起商量起買房的事兒。

他想起自己慘淡的童年與少年，就絕不愿自己的孩子經歷同樣的苦難。

妻子一如既往的通情達理，答應了老馬要在大城市落戶的想法，他們原本想的，是攢下一筆存款，去妻子那個山清水秀的小縣城安家。

于是他們穿梭在不同的樓盤中，打量著不同的戶型，討論二手房還是新房。

最后他們考慮很久，還是看上了一處期房，這里是大企業承包的樓盤，來往者光鮮亮麗，相比較而言更讓人放心。

首付三十萬，月供五千，三十年還完，這是一筆很大的數字，但也還算不上天方夜譚，老馬夫妻掏空了存款，勉強夠上了首付。

老馬又找了份兼職以緩解家中的拮據，有時候的確很苦，但每次下班到家，看到賢惠的妻子與牙牙學語的女兒，他又突然感覺一切都值了。

那段時間他們真的很快樂，每到放假的時候，老馬夫妻就會推著女兒，來到那片熱火朝天的樓盤，遠遠觀看工人們干活。

這時老馬似乎有了遲來的少年意氣，他會指著一片片還是廢墟泥土的地說道：

“那里是小區里的兒童公園，以后囡囡就能在這兒玩，還有人工湖與觀景臺，我可以在這里釣魚?！?

“出了小區，不遠處就是地鐵站，醫院，學校，商場，雖然可能會有點吵，但囡囡到時候上學也方便，我問過了，那是市重點小學初中一體的學校。”

“還有咱們的房子，囡囡你看，就是那些大鐵疙瘩旁邊的地方，很快就要建好啦，咱們有三室一廳，爸媽的臥室，你的臥室，還有個書房，到時候買了電腦，你可不要玩到太晚......”

在老馬言語的勾勒中，一家三口都沉浸到那片美好的未來中去，畢竟這又不是癡人說夢，而是早就規劃好的，也是一定會實現的。

就連囡囡在這個時候也不會哭鬧，只是安靜地吮吸著手指，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向前方。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一切似乎都有條不紊，老馬由衷地感謝一切，哪怕是前半生的顛沛流離。

他相信著勤能補拙，相信努力就有回報，相信憑著自己和妻子的一雙手，會一點一滴地，拼湊組成一個很好的未來。

那里安安穩穩，沒有嗜酒如命的暴戾老爹，沒有勾心斗角的齷齪心思，沒有疲于奔命的狼狽不堪。

只有一個簡單，平靜，充實的家。

在很多個等待的日子里，老馬總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