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義，那個中了蠱蟲，險些被換去玲瓏心的士子，如今再無了此前拘謹靦腆，他神色泰然自若，身上莫名多了幾分滄桑氣機。

計清本想動手，可看清范義手中那物后，只得暫緩動作，問道：

“陰司未收走府君印？”

那正是一枚小印，同祝文此前手中的冥君行璽款式一致，只是未有何種神異，但他苦心孤詣幾百年，手中又怎會有假貨？

范義搖頭，坦然開口：

“冥府之中的是假，所以才會假借靈云之手試探于我，我手中的才是真，所以我才知曉陰司無君。”

那枚小印被輕輕拋起，計清甚至可看到其上有些銅銹污漬，仿佛沉在水中有數百年，他道：

“你所謂遇得仙人授道，其實是在水中得了此寶？”

“所以你才愿舍去一切，只為做個好官，方便死后入陰司為神？”

“有了此寶，陰司神系對你而言才是康莊大道。”

計清邊說著，邊走近范義身旁，最后坐在其旁邊，看向前方平靜江面。

范義也未阻攔，他只微微頷首：

“的確是那時僥幸得寶，但我前世所做，也并非全為圖謀身后名。”

“君子論跡不論心，不是嗎？”

計清皺眉：

“你到底是祝文，還是范義？”

“既是祝文，也是范義。”

計清思緒逐漸明了，他有些恍然道：

“祝文會斬三尸之法，他死時，斬去了掌管欲望的彭矯，舉事時，斬去了掌管迷茫的彭倨，而你，是他早就斬去掌管嗔怒的彭質！”

范義既不嗔，也不怒，只笑著點頭：

“然。”

計清追問：

“那口天人道輪回井，便是你投胎所用？”

“是。”

“陸文借凡人之手欲要加害范義，實則是同無常鬼一起，發現了此中端倪？”

“對。”

“他忘卻此事，是你本尊出手？”

“無奈而已。”

“你又為何要選擇個文采斐然之人，若是投胎成為靈機沛然之輩，早早走上修行，也不至于如此被動等待。”

“前世屢次不中，總歸是有些執念。”

說到此處，范義神色有些落寞，計清又問：

“那此次又為何落榜？”

范義是院試案首，鄉試不中，自然有隱情。

他惆悵道：

“如今的大楚，與當年的大虞何其相似，皆是沉苛爛政之景，我不愿做些歌功頌德的文章，所寫的《除十弊以中興疏》有幸上達天聽，卻被皇帝斥為一派胡言，自然是中不得了。”

計清搖頭，他只道：

“雖是如此，但也正是此次落榜，才讓你有了前世記憶，否則你怎可能瞞過崔玨一行。”

范義握住小印，不置可否道：

“瞞過他？或許吧。”

“徽州城隍司早就糜爛一片，祝文沉浸在掌管陰司的妄想中不可自拔，手底下的人馬各有心思，你覺得冥府的大判官崔玨，他知是不知？”

計清沉默，范義又道：

“如今的局面，不過是他放縱而已，天下大亂，自有豪杰揭竿而起，開辟太平盛世，而陰司大亂，才有各路鬼神你爭我搶，到最后，說不得就會誕出一尊崔玨中意的府君。”

“祝文沒有看破，才成了崔玨手中棋子，有他開了頭，陰司里的將主，神君，地祇們才會安坐不住。”

“而如今，只需再添點彩頭，就可讓這番局面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范義低頭看向手中陳舊小印，計清會意，不自覺低聲道：

“只需你拋出此寶，陰司便會有群雄逐鹿......”

府君印猶如俗世里的傳國玉璽，誰執掌此寶，誰便能占據陰司大義的名頭，陰陽兩世在某些地方，其實沒有何種不同。

“不。”

范義忽然搖頭，神色譏諷：

“崔玨算錯一點，我的確是祝文留下的后手，還是代表其執念的彭質，可誰說我就要秉承祝文遺志，繼續圖謀陰司高位？”

“原本的打算，是將此物藏到個誰也不知曉的地界，我躲在暗中看戲就可，但既然你來了......”

范義突然將小印一拋，計清有些驚詫，但還是隨手接過，而范義起身，哈哈笑道：

“我又何必摻和這些腌臜事，重活一世，只求個痛快自在！”

他毫不在意那代表陰司頂點的寶物，穿好鞋履，拂了拂衣袍，就要離去，計清心情復雜，只最后問道：

“此后如何打算？”

范義擺擺手，頭也不回道：

“自然是好生潛學，鉆研文章，三年之后，當在榜首見我。”

“屆時擺下鹿鳴宴，記得來吃兩杯水酒！”

他漸行漸遠，徒留半截詩句，

“如今不受嗟來食，村犬何須吠不休......”

計清瞧著其身影消失在遠處人群中，低聲道了句‘好’，隨后看向手中微微顫動的府君印，他心領神會，取出吞邪錄。

果不其然，府君印化作一縷氣機，補上了畫像上最后一筆缺漏，熟悉的眩暈感再次卷來，一道聲音響起在計清腦海，

“夫神明者，天地之賊也，蓋竊天地之權，以養一己之氣，故以天規地矩為鞭策，可驅之。”

“神通名，驅神。”

......

計清睜眼，見到家中熟悉景象，又抬起手腕一看，果然仍只過了一瞬。

但此次經歷實在詭譎跌宕，腦海中范義，祝文，崔玨等身影似乎還在喋喋不休，計清吐出口氣，并未著急研究新得的驅神神通，只洗了個澡，蹬上自行車準備散散心。

夜已深了，霓虹漸熄，只偶爾見得幾個才下班的社畜，或搖搖晃晃的醉酒家伙。

計清一路騎行，不知不覺路過學校，到了‘清羊事務所’門前。

聽到內里有些動靜，計清便掏出鑰匙打開大門，見到頂著兩個碩大黑眼圈的葉羊正蜷縮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

葉羊回頭，看到計清頓時精神一振道：

“老板快來，龍河集團出岔子了！”

這一個多月她倒是不再叫計清師傅，改喊老板了，至于龍河集團，就是那王韜老爹的企業，葉羊最近一直關注，生怕被找上門來。

計清挑挑眉，湊近一看，電視上報道的是幾天前的新聞，紅色標題寫著‘我市房地產龍頭深陷爛尾樓困局，本月第五次遭受買家要房。’

熒幕上一棟氣派光鮮的大廈前，龍河集團的老總鐵青著臉拒絕記者采訪，被一眾保鏢簇擁著上車，他的背后，是被保安攔著的激動人群。

計清目光挪動，在那些叫罵不休，群情激憤的人中，看到個沉默不言，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