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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孤身赴堂

天光未亮,寒露微凝。

庭前積水未退,檐下雨絲還在滴滴答答。

舊學宮改建的清河官衙,往日素來清靜,此刻卻透著一股隱隱的凝重。

裴令舟獨自一人穿過石廊。

未著常服官靴,也未帶隨身役吏。

往日他出行,或有書吏提筆、衙役撐傘,舉止一絲不茍,禮數周全。

而今日,卻只披一襲月白色外袍,袖邊沾著露氣,步聲極輕,像是不愿擾人夢寐。

因為他要見的人,不是旁人。

是清河縣最具威望之人——

縣尊沈自逸。

是他自幼讀書起,唯一稱得上“老師”的人。

一位在亂世仍被尊為“真儒”的名士。

廂房就在前頭,門半掩著,風吹簾動,隱約傳來一絲焚香味。

裴令舟停步,未叩門,也未通報,只垂目片刻,整了整衣襟,低聲開口:

“學生裴令舟,求見。”

話音落下,屋內沒有回應。

只聽得幾聲隱隱的低咳,隔著門簾傳來,混著一股煎藥的苦味,綿長而壓抑。

門扉輕響,是老管家挑簾而出。

他原本守在門內,聽見聲音才趕緊出來,眼圈微紅,顯然一夜未眠。

“裴大人……”他低聲喚了一句,剛欲行禮,卻被裴令舟一手按住肩頭。

“不必多禮。”裴令舟聲音壓得極低,眼神落向門后,“先生他……如何?”

老管家嘆了口氣,聲音沙啞:“方才又咳了一陣……人還醒著,只是未能起身。”

裴令舟點點頭,衣袖收起風露:“我進去看他。”

他正欲提步入內,老管家卻忽然抬手,輕輕攔住他。

裴令舟一頓,眉心微蹙:“先生不愿見我?”

老管家低頭,語氣不失恭敬:“是老爺的意思,裴大人就別為難我們這些當下人的。”

裴令舟沉默片刻,視線越過管家,落在那道虛掩的門扉上。

風從屋檐漏下,吹得簾角輕晃。

他的聲音也低了下去:

“先生……還在氣那日之事?”

老管家聞言,連忙搖頭,語氣溫緩:“怎會呢?老爺素來寬厚,何況裴大人您一番心意,怎會真的掛懷。”

他說著頓了頓,目光往屋里瞥了一眼,又低聲補了一句:

“只是這幾日天乍暖還寒,夜里咳得厲害,昨兒夜里一宿沒合眼,靠著溫藥吊著氣……實在是身子不濟了些。”

裴令舟微微垂首,站了片刻,目光落在那扇緊閉的病房門上,語氣低沉:“這些年,我雖接掌清河政務,許多事……仍習慣請教先生一句。”

管家輕輕點頭:“您是老爺最信任的學生。這些話,他心里明白的,您只管放手去做。”

裴令舟點點頭,語氣比方才更輕了些:“替我轉告先生,莫再勞神。縣中諸務,我自會撐著。”

他頓了頓,又望了一眼門扉,補了一句,幾不可聞:“……只盼他能多歇幾日。”

說罷,他收回目光,輕步下階。

雨后的青磚泛著水光,映出他一線清瘦的背影。

他走到院中,微微抬頭。

天已放晴,雀鳥仍伏在枯枝上低聲啞啼,像是昨夜的潮氣還未散盡,整個清河縣依舊裹在一層未醒的陰郁中。

他正要攏袖離開,廊角忽然傳來一聲溫潤帶笑的問候:

“裴大人,竟在此處巧遇?”

裴令舟聞聲止步,微微回頭。

廊柱陰影中,一道身影徐徐而來。

魏申著一襲墨色長袍,領口繡著細密云紋,手執白骨折扇,扇骨未展。

他步履穩而不緊,眉目清秀溫潤,嘴角含著笑。

那笑,不像打招呼,更像早已在旁靜看一出好戲。

裴令舟腳步一頓,眼神微斂。

魏申這人,他太熟了。

清河司正,監察百司之權,名義上為清流之臣,實則卻是一把斜插進縣政的鈍刀。

這人素來行蹤不定,從不輕易露面。

眼下竟現身在此,時機之巧,說巧未免太巧。

裴令舟回身,收斂神色,拱手道:

“原來是魏司正。”裴令舟語氣溫和,眼中卻波瀾不起,“清河近日無大事,巡司平日甚忙,不知今早造訪我恩師居所……所為何事?”

“哎呀。”魏申收了扇子,聲音不疾不徐,“我不過是聽聞沈大人身體欠安,特來一敘。早就聽說裴大人與沈大人最是親近,清河縣上上下下皆稱‘一脈相承’——今日得見,果不其然。”

裴令舟神情未變,拱手還禮:“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能侍側分憂,已是幸事。”

魏申扇骨輕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那扇病房門,笑道:“裴大人與恩師情深,每日清早便來問候,也難怪縣中人都說沈老先生身雖病,政務卻未曾離手。”

裴令舟眼神一斂,淡淡道:“魏司正若有閑心,倒也不妨進去請個早安。先生雖未起身,但尚在聽事。”

這句話語調極溫,禮數周全,字里行間卻鋒利如刀,直戳對方“不上門、不請安、不敬長者”的破綻。

魏申聞言,笑容未變,輕輕搖頭:“沈老為民操勞,我怎敢叨擾?況且病中煩雜,還是讓他多歇為好。”

話未落,一聲低咳忽從房中傳來,隔著簾帳與香氣,微弱卻又清晰。

裴令舟聽見,眼神微動,隨即垂下眼簾,將情緒掩入袖中,只淡淡地朝門內行了一禮。

而老管家早已回身掩門,簾子重新落下,把那聲音也一并藏進了沉寂里。

一時間,院中風聲漸緊,連檐下雨絲也仿佛聽懂了這層無言的分寸,落得更輕了些。

魏申慢半拍地轉頭看了一眼門簾,輕叩扇骨:“裴大人果然事事周到,連師門禮節都不肯失。”

裴令舟不動聲色,只略一點頭:“禮節之事,自小便學在先生門下,不敢忘。”

兩人對望一瞬,彼此無言。

就在此刻——

一聲腳步急促的稟報聲,打破了庭前片刻的沉寂。

“稟大人。”

一名著青袍的吏員快步走近,抱拳躬身,壓低聲音道:

“主堂已布,時辰將至,請大人移步正堂問審。”

此言一出,如同石落井底,破開四周凝滯的水面。

裴令舟微微頷首,眸色沉定,輕聲應道:“知道了。”

他轉身欲行,身后卻忽聽魏申溫聲喚道:“裴大人且慢。”

裴令舟止步,回首看他一眼,語氣微沉:“魏司正還有何指教?”

魏申仍笑吟吟地搖著折扇,目光卻像不經意般掃了眼堂前方向,語氣溫和:

“聽說今早有堂審,是昨夜義莊那場……異動所起?”

語氣輕描淡寫,像是隨口提一句坊間流言。

裴令舟眸光微動,神色卻未起波瀾,只淡淡道:“魏司正耳目倒是靈。”

魏申笑了笑,收扇輕叩掌心:

“哪里哪里,只是偶聞些市井說法,夜里尸缸炸裂、死尸復動……總歸是奇聞,不禁讓人好奇罷了。

“不過此案牽涉異象,事涉尸爆與詐尸,既歸重案之列,按舊例,司正得旁聽一席,以備存卷問錄。”

他說得極其平和,像是隨口一引條文舊例,實則卻將話壓到堂規之上。

不是征詢,而是順理成章地介入。

裴令舟神情不動,微微頷首,語氣溫然如常:“司正自有例權,主堂只望肅靜。若有旁言誤筆,律中亦有明責。”

短短幾句,一來一往。

一人順制而入,一人以制護邊。

語氣皆溫,言下皆寒。

魏申似笑非笑:“裴大人放心,我素來最敬規矩。”

扇尾輕輕敲了下手掌,聲不大,卻像在提醒什么,又像是在落筆前試墨。

天光微亮,風聲裹著檐角未干的雨意,吹得兩人衣袖微揚。

庭前一派清寂,唯有堂門未開,如同一口待揭的棺。

……

夜未盡,霧未散。

義莊東屋,燈火如豆。

陳青靠坐在門檻邊,幾乎整夜沒合眼。

從“認了”那一刻起,心里就像被什么釘住,懸著、沉著,始終落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賭了命,但這賭局的底牌,還握在別人手里。

屋外響起腳步。

老仵作推門進來,手里端著碗冷飯,米粒結成一團,菜只剩兩根腌黃瓜。

“灶里沒火,湊合吃點。”

他將飯擱在地上,自己拄著竹杖坐下。

兩人誰也沒說話。

直到半盞茶后,陳青才開口,聲音很低:“……你說,他們真信嗎?”

老仵作嗓子干啞,慢吞吞回道:“人命不過一筆賬,看是往哪兒記。”

“你若扛得住,說得清,他們不至于立斬。”

陳青低頭笑了一聲,笑意里沒半點輕松。

“所以我們才選了這法子。講理沒人聽,只能認個罪,看能不能活下來。”

老仵作不語。

屋里沉了一會兒,陳青忽地摸出懷里的那紙認罪書。

字跡被汗水暈過,皺皺巴巴一團。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半晌,忽然起身,將紙湊到油燈上點了。

紙燒得很快。

火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一層灰黃的光。他低聲道:“我昨夜寫了三遍,第一遍手抖,第二遍下不去筆,第三遍寫完……還是沒睡著。”

他本以為寫完就能安心閉眼,

卻發現閉眼時腦子更清醒。

那些曾押錯的案、審錯的供,像是從尸袋里鉆出來,在腦殼里站成一排,盯著他看。

他手一松,灰落進了油盞里,火滅,屋里一陣暗。

老仵作盯著他看了幾息,忽道:“你若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陳青搖頭,語氣發澀:“不是后悔……只是覺得怪。”

“我以前查案,總想著‘萬一抓錯了人該怎么辦’。”

“現在輪到自己,才知道。沒人在意。”

屋外風聲一陣緊過一陣。

老仵作起身看天,晨霧仍重,他皺著眉往外看了一眼,忽道:“一會兒若堂上開得慢,我就跟進去。”

“我會作保,說你救缸有功,又認罪服法,該歸義莊收管。”

陳青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瞬,原本緊繃的肩慢慢松下來些許。

“多謝。”

老仵作擺擺手,靠在門柱上:“你若真想活,就別叫他們看出你怕。”

就在這時,院門“咚、咚、咚”敲了三聲。

屋里空氣一下凝住。

門外傳來韓麻子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吊兒郎當:“陳青,堂上傳你,隨我離開。”

腳步聲緊隨其后,幾名皂隸推門而入。

為首的是昨夜的韓麻子,手里照舊抱著一本薄冊,身后兩人分站左右,一人手持搜檢鉤,一人提著鎖鏈。

進門后沒人寒暄,也沒人解釋。

韓麻子抬頭,目光一掃,翻開簿冊,低聲念道:“陳青,北地流民,無籍。”

陳青點頭。

“站直,轉身,伸手。”

他動作頓了一下,還是依言照做,雙手伸出,身形慢慢轉過。

手腕上筋骨緊繃,青筋浮出,他自己都能感覺到呼吸里藏著一絲快要壓不住的顫。

一名皂隸走上前,動作熟練地從他袖口摸起,向上掃到腋下,再到腰間、腳邊,最后連發髻都撥了兩下,確認無異。

“干凈。”那人退開。

另一名皂隸走上前,低頭解鎖。

鐵鏈是昨夜那條,銹跡斑斑,鎖扣處還干著斑黑的血痕。

陳青沒有出聲,也沒掙扎,只盯著那人將鏈子一圈圈纏上自己。

先是手腕,再繞過肩背、腰腹,最后“咔噠”一聲,鐵扣咬死,收得緊密無隙。

鏈子收緊的那一刻,他額角浮起一層薄汗,指尖不自覺地蜷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曾押送過的那些死刑犯。

鏈子一扣上,有人哭,有人吐,有人尿褲子——

只有一個人笑了。

那人說:“像狗就像狗,別掙了,省點勁,等著咬人。”

那笑他記了好些年。

如今這鏈子也到了他身上,他卻笑不出來。

按昨夜的說法,老仵作會隨他一同上堂作保。

只要能站在縣尊面前,只要能說出話,他就還有一線生機。

老仵坐立在廊下,手拄竹杖,眼見他們將人押起,微一提步,正欲隨行。

可就在下一瞬,一道冷喝,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仵作不得隨堂!”

聲音落地如鐘,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

陳青后背猛地一緊,幾乎條件反射地回頭。

老仵作原本已抬腳邁步,聞聲卻驟然頓住,神情一沉。

“昨夜尸缸異變,我為驗者,必須隨堂作證——”

“有批文么?”那吏員冷冷反問,聲色未動,面上卻是官吏慣有的鐵樣漠然,“有文牒么?”

老仵作唇角緊抿,呼吸頓住,手指一顫,話到嘴邊,卻啞在喉頭。

“既無憑據,便休得妄動。”

吏員抬手一揮,兩名皂隸當即上前,臉上沒半分客氣,伸手就要攔人。

“讓開!”老仵作厲聲喝出,“尸是我收的!人是他救的!缸若查不明,怎能定罪?”

為首吏員神情微動,但旋即冷下臉來,字字如刀:

“裴大人明示,仵作不得主堂為證。”

“縣衙堂前,講律不講情。義莊之人,不得越位一步。”

“無文牒者,止步堂外。”

說著,他眼神一斜,唇邊泛起冷意,手腕輕翻,兩名皂隸應聲逼近,袖袍一震,已將老仵作死死圍住。

“你若強行闖堂,視同妄動,照章治罪!”

老仵作動了動唇角,肩頭微顫,喉頭鼓動,像是還有話沒說完,卻終究一字未吐。

陳青見老仵作被皂隸左右架住,面沉如鐵,眼中卻涌起一股深深的無能為力。

老仵作喉頭動了動,終于低下頭,嘴唇微張,吐出一句幾不可聞的啞聲:

“……對不住。”

“走罷!”那吏員抬手一揮,身旁皂隸立刻扯動鐵鏈。

“等等——!”

陳青腳下一頓,鐵索猛然收緊,幾乎一個趔趄撞在門框上。

他本能掙了下,卻立刻被人一肘頂住肩頭,硬生生按了出去。

“誤了時辰,可別怪我們不客氣。”

陳青沒應,只垂眼望著手腕上勒出的血痕,唇線緊繃如弓。

他沒有喊。

喊沒有用。

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不讓那股從胃底往上翻的酸氣沖破喉嚨。

老仵作的拐杖在廊下重重一頓,卻終究沒再邁步。

他站在門口,身形筆直,眼里卻浮著一股掩不住的疲意——

那疲意像埋了一夜的火炭,未熄,卻也再燒不出一星半點的熱來。

陳青被人拽出門檻,鐵鏈“嘩啦”一響,驚起廊角一只烏鴉。

烏鴉撲棱一聲飛起,卻沒飛遠,只落在檐角,側頭望著他。

天光死白,灰霧低垂,如同一張尚未落筆的判詞,懸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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