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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半密談

  • 清河仵作
  • 賽博空想家
  • 4053字
  • 2025-05-29 20:00:00

夜深風緊,義莊東廂,舊瓦漏風,燈火如豆。

陳青靠坐在門檻下,背脊貼著發潮的門柱,渾身濕冷。

那件斜襟長衫已被尸毒與血水泡透,衣袖滴滴垂落,在青磚地上濺出斑斑暗痕。

他掌心翻著一盞粗陶藥盞,指節浮腫泛紅,碗中藥液漆黑濃稠,隱隱漂著幾粒油星。

苦草、灰木、焙姜的藥味已涼,卻還混著腐肉與炭灰的氣息,在風口里纏纏繞繞,像剛熄火的爐渣湯,濃得發腥。

他盯著那盞藥看了很久,卻始終沒喝一口。

炭盆里只剩幾根紅炭,偶有一星火炸開,“啵”的一聲。

窗外的風繞著屋檐轉,吹起幾片黃符殘紙,在門角顫了顫,貼著門檻,沒聲息地落下。

老仵作踱步過來,站定在門檻前,低頭看了眼陳青的右手,那只被腔毒炙得通紅、指節浮腫的手。

他語氣不緊不慢地表示:

“你這手……下得穩。”

陳青沒應聲,只是默默將那只手收回來,輕輕擱在膝上。

老仵作瞇了瞇眼,又道:

“那尸腹三裂,你下針點得不偏不倚,既避了肝膽,又破了腔壓。”

“那地方,尋常仵作不敢碰,就算碰,也摸不出個準頭。”

“你這一手,不是頭一回進尸房的人。”

陳青手指輕動了一下,依舊沒說話。

老仵作目光落在他臉上,繼續道:

“膽夠大,氣也沉,懂辨氣識毒,還能臨場壓住整缸尸爆……”

他輕輕哼了一聲:“這可不是哪個尸戶教得出來的路數。說說吧,你到底是哪一行?”

陳青將藥盞擱到地上,沒正面接話,只低聲道:“……以前干過點勘察的活兒,正好碰巧使得上。”

老仵作挑了挑眉:“碰巧?你這手法,倒比老仵作還熟練點。”

陳青見對方起疑,連忙表示:“仵作驗尸講規矩,我那點法子,多是野路子。”

老仵作端起藥盞,抿了一口,沒有繼續深究,忽然話鋒一轉:

“……缸里的腔毒,你怎么認出是草烏的?”

陳青抬眼看了他一眼,語氣低緩,帶了點刻意的遲疑與含糊:

“不敢說認得,只是……聞過類似的味道。”

他像在回憶,又像是在斟酌詞句:

“發麻發苦,混著股辣腥,嗆得人眼眶發熱——那時候聽仵作說,是毒腔。”

每句話都說得不重不輕,像隨口翻舊賬,又像故意掐了七分,只留三分做信。

這地方的人不懂他的來路,他更不打算多言。

真說多了,反而露底。

老仵作不急,手指在竹杖上輕輕叩了兩下,發出沉悶低響。

“嗯……”

他像是在琢磨,又像在丈量面前這個人。

“能記得這味兒,還敢下那手,膽子不小。”

陳青垂眼,聲音壓得很低:

“以前跟過位老人,自稱會些驗尸的法門。常說毒尸未破、藥氣未散時最易鼓腔,腥麻焦苦,剖不得快。”

說得模糊,像是在抄書,更像是舊事隨口翻。

點到即止。

老仵作聽完,微微一笑:“你說的……倒像吳越那一脈。講六法三格,重鼻辨觀形,最講究氣。”

他目光再次掃過陳青,眼里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異色。

屋外一陣風過,紙窗一顫,又垂落下去。

有些話還沒挑明,有些賬,卻已心知肚明。

陳青低頭盯著碗里的藥渣,眉眼沉沉,片刻后忽然開口:“前輩……我想問個事。”

老仵作抬眼看了他一眼,沒搭話,只慢悠悠啜了口茶,像是等他自己說完。

“這地方,屬哪府哪州?”

“清河縣。”老仵作淡淡道,“大順河西道。”

——大順?

陳青心頭倏地一緊。

他聽過明、清、宋、元,唯獨這個“大順”——像是從歷史的廢堆里翻出來的舊紙片,被人隨手貼上國號,既陌生,又熟悉。

“現在是哪年?”

“大順十三年。”

老仵作說得不疾不徐:“闖王破京稱帝,至今整十三年。”

陳青手指微微一頓。

李自成稱帝?大順十三年?清兵沒有南下?山海關沒破?吳三桂沒投?

他腦子“嗡”的一聲炸開,像幾十年的歷史突然被人翻轉過來,從頭亂涂亂抹。

他記得自己曾帶實習生查過一起“李闖王藏寶騙局”,還笑那騙子連“闖王死在哪兒”都說不清。

可現在,卻成了皇帝。

成了他腳下這片土地的“今上”。

這不是一場夢,也不是認錯朝代的烏龍。

他的的確確的穿越了,而且穿進了一個歷史錯開的世界。

他胸口發悶,連呼吸都像堵了層灰。可面上卻什么都沒露,仿佛那“李闖王”三個字不過是哪個鄰里老頭的外號。

他沒再追問。

只是垂下眼,目光落回那只半涼的藥碗。

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他穿越了。更準確地說,是被活生生拋進了另一個朝代。

在這個地方,他沒有戶紙,沒有族籍,連官冊上都查無此人。

哪怕認得出年號、記得住朝代,那些歷史知識也沒法替他落腳。

在這里,他不屬于任何一行字,也不在任何人的記憶里。

他不是誤落異世的貴胄,更不是天命轉世的奇才。

他不過是個從尸堆里詐尸爬出的“無由之人”。

念頭轉至此處,陳青忽地想起門口那些衙役看他的眼神。

避祟如避火。

恨不能當場焚尸斷根。

他張了張口,卻像有什么哽在嗓子眼,干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過了好幾息,才低聲道:“……明日,他們就要送我去縣堂問審。”

語氣輕得像風吹過灰堆。

他下意識搓著膝蓋邊緣的布料,一點一點,試圖抹平內心的焦躁。

“沒籍貫、沒路引,又背著嫌疑……就算我想辯,只怕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話音落下,屋里只剩下炭火輕爆的“啪啦”聲。

陳青咽了口唾沫,喉頭上下滾了一下。

“前輩……您見得多,識得深,可……有沒有活命的法子?”

老仵作沒說話,爐邊火光將他臉上的皺紋照得更深了些。

他端起陶盞,緩緩抿了一口已經涼透的藥湯,喉結上下動了動,像是故意拖長了這一口。

屋里一時寂靜,只聽得風吹窗紙的細響和火盆中偶爾的“啪”聲。

他將茶盞放回桌上,指尖在沿口敲了兩下,才淡淡吐出兩個字:

“有的。”

陳青猛地抬頭,脊背不自覺挺直了一寸,幾乎是本能地開口:“什么法子?”

老仵作伸手撥了撥桌上的茶蓋,指尖頓了頓,慢慢開口:

“這條路……不好走。”

“一旦踏錯,不光是死,連骨頭都給人化了。”

他抬眼看了陳青一眼,那一眼不重,卻直落進人心底,帶著說不清的擔憂。

“不是我嚇你。”他說,“換成旁人,頭一個念頭就是掉頭走。”

“你,可真想聽清楚?”

陳青沒說話,眼神卻一寸不移地落在老仵作臉上。

喉頭微微一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絞著衣角,指節收緊,拇指緩緩碾過掌心的舊繭——那是一點點粗硬的觸感,像是提醒他別忘了來處。

寂靜片刻后,他輕輕點了點頭。

“……我想聽。”

老仵作盯著陳青,許久未動,才緩緩開口:

“今夜尸缸爆毒,按律例,仵作、尸戶、役夫皆脫不了干系。”

“清河縣出了這檔子禍,總得有人背下去。”

“你無籍無引,無親無故,本就是個‘無由之人’。”

“若你明日過堂,肯認下‘擅動尸體、致缸爆毒’之罪——”

“我便出面作保,寫一紙引薦牒,將你掛在義莊名下,當個幫工。”

“這罪是認死了,可命能留。頂著罵名,總歸是條活路。”

陳青腦中“嗡”地一聲炸響,耳畔像被烈焰灌滿,只余下一片滾燙的空白。

——頂雷。

——認罪。

他怔怔地望著老仵作,嗓子像被火藥熏過,又干又啞,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老仵作沒催,只語氣放輕了些:

“我不逼你。”

“怎么選,是你自己的路。”

他低頭撥了撥火盆,火星“噼啪”炸了幾下,落進炭灰中,一閃即滅。語氣仍慢條斯理,卻在下一句忽地沉了幾分:

“你若不認,明日堂上,連張戶紙都拿不出。”

“縣尊真要定你個‘詐尸邪祟,禍亂官地’,你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會有。”

“到那時,不是拖去義莊化尸,就是丟進南牢喂狗。”

火光映在他臉上,一道道皺紋像刀割出來的溝壑。他說得平靜,卻勝過最鋒利的利器。

陳青咬緊后槽牙,指節發白,手背繃出青筋。

他知道——這不是嚇他。

從義莊那群役夫的眼神里,從剛才縛魂鎖捆上的力道里,他早該看明白:

這地方的人命,不過是一張寫錯了的文書,廢了,便燒了。

而現在,擺在他面前的,不是條路,是一道縫。

認罪,頂雷。

不認,立死。

他垂下眼簾,像是把什么硬生生咽下去,不肯承認那句“認了就活”,竟成了眼下唯一的退路。

良久,他嗓子發緊,像是從胸腔里剮出幾個字來:

“……認了,真能活?”

老仵作收回手,目光平靜,語氣不輕不重:

“明日過堂,我可以在堂上作保。”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但也只是一句話。”

“你若扛不住縣尊盤問,答不清官吏細節——也救不了你。”

火盆中的炭火忽地炸了下,“啪”一聲輕響,一簇火星竄起,映進陳青的瞳孔,像是點燃了某種他竭力壓著的念頭。

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個無籍之人。

無名、無引、無戶冊。

“詐尸”這兩個字,已足夠將他釘在官榜之下。

不需要證據,不需要邏輯,只要沒人替他說話,他便不是“人”。

若無作保,他明日走上堂前的那刻起,就已是“死物”。

所謂審問,不過是程序。

怎么問,早有定式;他如何答,沒人關心。

答不上,當場定死。

答得上,也不過是“會說話的禍物”。

可若認下——

便是將整樁“義莊尸缸毒泄”的惡禍,硬生生扛在自己名下。

他將成為官府案牘里明文記載的“罪人”。

引爆尸缸,擾亂尸氣,致人驚禍。

一旦留檔,哪怕茍活,也只能在尸與血之間討口殘命,從此低首為奴,供人驅使。

認了,就等于替人頂罪,替制度背雷。

他會被拋進這個體制最幽深的井底,死角般存在。

一個永遠翻不了身的名字,一口永遠說不清的黑鍋。

可不認呢?

不認的話,明日堂上,連口都未張,就會被“邪祟成災”一句封死。

一句話都輪不到你說,就被拖去和尸體一并銷賬。

那不是輸。

是不博,連輸的權利都沒有。

他指尖緩緩收緊,在碗沿上輕輕一扣,扣出一道微不可聞的響聲。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紙窗輕輕一顫,仿佛也在替他猶豫。

他低下頭,額角的青筋緩緩繃起,呼吸微顫。

這一刻,他無路可退,也沒有時間。

只有兩個選擇:

——是把自己親手送進泥里,換一口氣。

——還是現在,就死在這屋里。

他內心的信條,忽地浮上心頭,如一枚銹釘,鈍鈍地穿骨而入。

“連搏錯一次都扛不住,就別干這行了。”

他不是個信命的人。

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作為刑警的直覺。

搏一次,也許會死;可不搏,連“怎么死”的資格都沒有。

那一瞬,胸口像被什么燒開了一線口子,不是委屈,也不是恥辱,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沉靜。

當陳青再抬頭,眼神里已有了壓到底的狠勁。

“……我認。”

話音落下,四下無聲。

只有炭火中傳來一聲輕響。

紅炭塌陷,火星乍現,短短一閃,便沉入灰燼。

像是一句誓言,輕輕落地,卻無處可退。

老仵作半瞇著眼,盯了他好一會兒,像是在打量一把蒙塵的舊刀。

“既然你應了,就給我記住——”

“尸房之事,功過參半。”

“能不能撐過明日堂審,還得看你自己。”

說完,他抬手輕按那盞將熄的油燈。

火苗輕輕一顫,昏黃的光把他臉上的溝壑一寸寸拉深。

陳青默默點頭,指節悄然收緊。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已徹底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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