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馬克的眼里除了憤怒，又涌上了一絲明悟。

以前在小鎮時，他就沒怎么見過異族的人，本以為是這種邊陲小鎮沒多少來的價值。

而且樹海也確實不像別處，如北山那片荒涼一樣擁有許多珍貴的礦產，據說還有魔力寶石大量出產，跟山那般高。

當然，這是最經典的酒館謠言，不過相比于樹海那樹挺多的、挺危險的說法，吸引力就大多了。

但此時讓老喬爾說起的這段殘酷的往事一刺激，馬克頓時回想起三年多以前來認證時，好像也是沒見過異族。

包括老萊茵男爵派出的隊伍、入城后所見所聞，似乎都是一個異族也沒有的。

自己見過的，除了好久以前那個路過的精靈，也唯有奧洛洛和科納這一精靈一獸人兩個混血了。

造成這副局面的，該不會就是被德拉科奇他們殺怕了吧？

而且還達成了長達三四十年的威懾，他們這伙人到底是有多殘忍啊？！

往事到了這里仍有后文，老喬爾說完便撩起了小臂上的衣服，眼睛不適地連眨幾下。

馬克幾人目光齊刷刷移去，便見上面的皮膚如同很久之前被灼熟過，糊作一團，還有一條歪斜的刀疤高高隆起，足有近八寸長。

見到這個舊傷，馬克腦海突然震了一下，大概聯想到了老喬爾接下來說的，有關于這條傷疤由來的事。

本來他該覺得氣憤的，但不知為何卻升起了一抹奇怪的感覺，貌似是腦海里的線索在遙相呼應起來。

“那時亂啊，沒人在乎異族的命，就連之前丟孩子的時候也沒人管。”老喬爾眼角垂下，臉上的皺紋成了深深的溝，

“異族走了，他們消停了幾天，但很快德拉科奇就把目標打到了人身上，帶著膽子壯的開始明目張膽地綁人。

有一次聽到他們有個窩點在卡爾文街，我跟幾個一起在鐵匠鋪打下手的兄弟看不下去，就偷了店里的一些連劍柄都還沒裝上去的劍，想著去救下那些人，但是……”

“唉……”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摩挲著小臂上的皮膚。

馬克聽著這話，心里將那幾個曾跟老喬爾同在鐵匠鋪里工作的兄弟，給放上了懷疑名單。

富有正義感、知曉往事……他們也有可能會成為怪物，或是它的幫兇。

但實際情況還要后面去查證一下才知道，只是他們比之老喬爾要更有嫌疑而已。

畢竟，現在馬克尚不清楚他們的習性，只是憑感覺和剛才腦海里浮現的某些靈感，判斷他們應該會比老喬爾這個暮氣沉沉的守墓人……

更有激情一點。

片晌后，老喬爾才以埋怨自己的口吻，說道：

“我太沒用了，太，太沒用了，我們是殺了幾個混混，但付出的代價要比收獲大多了，康尼被敲碎了手骨，其他人也受傷不輕，而我們才剛剛進入這個窩點……

更糟糕的是，我們聽到地下室、樓上，所有地方都傳來了咒罵聲，無奈我們只能撤退，但，我，我跑得太慢了，還沒有離開這條街就被人給抓住，康尼也因此喪了命。”

說到這里，老喬爾不停眨著眼睛，眼里滾動著淚花，帶著不堪回首的為難和憤怒。

西婭當即撫上他的后背，眼神流露出感同身受的悲傷，邊拍打邊撫摸著安慰他。

見此，馬克立刻說道：

“如果這部分讓您感到不適，我向您表達我的歉意，您可以直接跳過這段，說一下他和那個黑幫的最后結果。”

“完全沒錯！”帕里斯此時幫腔道，但他話風一轉，目光朝向女人說道：

“畢竟，這樣不僅會您難受，還會讓您美麗、善解人意的孫女也擔……嗷，什么？”

他尚未說完，見勢不妙的克莉奧眉頭一皺，馬上一腳猛地踩到他的腳面上。

待他驚叫一聲回頭后，克莉奧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眼神示意對方看看現在是什么情況。

帕里斯稍微縮縮脖子，順著克莉奧掃視了一圈：

馬克再次用意味強烈的眼神詢問他，老喬爾抬眼愁眉苦臉地望向他，眼底的憤怒還未完全散去，而西婭則眼神慌亂地躲避他的視線。

咕咚。

劍士咽了口唾沫，悻悻地退后幾步，小聲道歉道：

“抱歉，我的腦子可能是有些熱昏了，你們繼續，繼續。”

“我的朋友，帕里斯……”

馬克暗地里嘆了口氣，強笑道：

“他有些口不擇言，時常并不是很聰明，但他的心地還是好的，畢竟您孫女剛才確實是垂下了嘴角，她在擔心您。”

聞言，老喬爾心疼地回頭看了眼西婭，輕輕摸了摸那頭黑發后，松下衣袖遮住了觸目驚心的舊傷。

看老人干眨著眼，似是在思考著什么，馬克也沒有催促他，反而是靜靜等待著。

不遠處的安托萬在安排好任務后，眺望著士兵們的行動，并沒有馬上過來。

但看在他微微聳動的耳朵上，顯然他并沒有放下對這里的關注，只是不打算打擾到馬克詢問這些往事而已。

當然，這也就跟馬克還算講禮貌有關，要是馬克表現得咄咄逼人，那他還是會來打斷對話的。

好一陣子后，老喬爾才搖搖頭，皺著臉說下去：

“康尼為了救我，也被抓了起來，德拉科奇的手下折磨了我們很久，康尼因為本就有傷，很快就因神志不清被他們直接殺了。而我……

在那個地下室里，很難記得清到底過去了多久，我只記得那些尖叫聲在最高昂的時候戛然而止，一次又一次，一個又一個，這些聲音……”

他眼神晦暗不明，清澈的藍色瞳孔黯淡下來，嗓音沙啞道：

“比我身上每一處傳來的傷痛，都更令我難以入睡。”

想來除了心理變態的人以外，也很少有人能安然聽著慘叫入睡了吧。

況且自己也在受著折磨，提心吊膽著，害怕自己也會成為下一個。

馬克嘴唇翕動，識趣地沒有問為什么沒人來救他，而是用推測的口吻問道：

“那，最后你是因為現任凱爾希王上位后，幫派被打掉才獲救的？”

老喬爾溫和一笑，先是高呼了一聲“感謝凱爾希王！”，隨后搖搖頭，回憶道：

“王確實是我獲救的主要理由，但其實我是被響應王號召的圣者教救的，包括后面德拉科奇的整個幫派都是圣者教的僧侶摧毀的，他們甚至為我治好了傷勢。”

圣者教……馬克捏起下巴，心想這些天以來好像沒怎么見過這個教派的人。

唯一有過一面之緣的，還是早就投身于教會的前僧侶伊桑，而這個人不出意外的話，以前可能還信奉過一段時間的風暴之主。

‘真是，有夠混亂的。’馬克腹誹道。

據說圣者教隱晦信奉著的，還是那個與現任凱爾希王大不一樣的，第一任王。

但聽老喬爾的講述，這個跟現在王位上的人有所沖突的圣者教，卻是在其上位后的第一時間，就響應了其所發出的政令。

而且看最后德拉科奇幫派的崩塌速度，圣者教甚至還是不遺余力的。

想不通這些彎彎繞繞，馬克撇撇嘴，把注意力放回到當下，抓住其中兩個問題，問道：

“這些事情，當時是人盡皆知的嗎？就是，從頭到尾大家都確信是德拉科奇的黑幫做了這些事，還有你記不記得，當時跟德拉科奇做交易的組織是哪幾個？”

“不，我不知道。”老喬爾先是回答了后一個問題，接著回想了一下，垂眼道：

“一開始時，大家只是有所懷疑，等后來德拉科奇越來越猖狂，開始同時對異族下手后，大家才通過他們毫不掩飾的行動聯想到孩子的事。不過……”他垂頭下來，陰影爬上了布滿皺紋的臉龐。

嘟噥了幾句沒人聽得懂的話后，他才繼續說道：

“我們當時所知甚少，只是憑著一腔熱血和在鐵匠鋪的所見所聞而帶來的錯覺，一時沖動就闖上門了，完全不了解他們有多強大，或，也許我們就算了解，也不會放棄。”

“那時，我們太年輕，滿腦子都是自己并不平凡，有能力更有沖勁做好事。”老喬爾懷念地笑道：

“在鐵匠鋪工作的日子里，更是增長了這份無畏，尤其是康尼，他既強壯，又是我們之中最有沖勁的一個，他總是擋在我們前面，說這些可憐的渣滓辜負了他們長輩的期望，所以要送他們回去跪倒在祖先面前。”

捕捉到關鍵詞，馬克趕緊豎起耳朵，記下了后面接著的話。

這個康尼的作風很符合當前對怪物的推測，只是沒有那么偏激。

據老喬爾后面的講述，當時康尼就是他們的主心骨、領導者，其中跟他最熟的當屬另一個跟他一樣壯的馬庫斯。

現在估計也還沒死，大概是住在以前的夜貓子街，應該就是在第三大道靠近南邊的那里。

這個人后來一直在鐵匠鋪工作，非常敬業，連家門口都擺放著一些未完成的泥模。

就著這個人，馬克把其他兩個還活著的住址也給問了出來，順便還聽老喬爾說起了前年剛死的一個。

這人同樣是埋到近南的墓園里，聽上去，與克莉奧的父親離得很近。

在聽到這里時，馬克不由自主地扭頭看向了克莉奧，興許是讓老喬爾注意到了，這個枯瘦的老人也將目光移去。

有西婭安撫著他，老喬爾的注意力和記憶力明顯是正常了許多。

他瞇起眼睛仔細辨認了一下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慢慢地，這副模樣與腦海里浮現的某個身影重合起來。

“是你嗎，小克莉奧？”老喬爾驚詫道，“你臉上的傷疤是怎么弄的？還有，你瘦了好多，你沒有好好吃飯嗎？”

他臉上露出關切之色，不等克莉奧有所反應，便開始碎碎念念：

“可不能不吃飯，你媽媽要是知道你瘦成這個樣子，肯定要心疼得不行，你這兩年都去哪里了，你真是好久……”

“就是東跑西跑！”克莉奧語氣急促地打斷了他，接著清清嗓子，繼續說道：

“我回來看過幾次，不過都沒有見到您的身影。”

“哦……我老糊涂了哈哈……”

老喬爾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感慨地回望一眼神色擔憂的西婭，自我埋怨道：

“要不是最近西婭經常來看我，我都不知道時間都過去多久了，尤其是近來我的睡眠一直都不算好。哦對了，小克莉奧，你媽媽最近還好吧？”

“不壞。”克莉奧抿了下嘴，簡單回道。

聽著這邊的詢問將要接近尾聲，而且有了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安托萬便走上前來，勸起了老喬爾先離開自己的家一段時間。

被騎士無意中解了難，克莉奧悄悄地往后退去，不再參與下面的對話。

馬克對她的動作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理解地挪了挪身形，擋住了她的身影，偶爾幫騎士說幾句丑話。

一通好壞話說下來，老喬爾才在西婭的輕聲細語下，同意了暫且去安托萬提供的住所住一段時間，并沒有跟西婭回家。

據這個老人所言，是怕會叨擾到孫女的生活，就算西婭再三強調現在家里只有她一個人，老喬爾也是不肯答應。

不過，能讓他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就已經是達到預期了。

收集到目前需要的情報，馬克幾人就該提前先走一步，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安托萬以及這些士兵的事了。

在告別之前，馬克忽地想到了什么，最后向老喬爾問道：

“你剛才說那時所知不多，而獲救幾天后你轉行就成為了守墓人，那你說的這些都是當時大家都知道的嗎？”

老喬爾搖搖頭，扭頭看向身旁石墻堅固的墓園，回憶道：“沒了就是沒了，這都是后來別人告訴我。”

“能麻煩你形容一下這個人嗎？”馬克繼續問道。

“嗯……高，很高。”老喬爾想了一下，接著說道：

“穿著粗糙衣服，拄著拐杖但是腿沒有瘸，身體很好健步如飛，呃……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從那時開始記憶就不好了，經常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就在煮飯。”

聽著前面那簡單的描述，馬克忽然升起一股深沉的熟悉感，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道身影。

在老喬爾還在回想的時候，馬克語氣遲疑地反問道：

“他是不是把頭發和胡須都打理得很精致，皆是白色的，經常會說‘勞駕……’這樣的句式，手上還纏繞著一條細長、銀色白色的鏈子？”

老喬爾聽了后，愣住想了好一會兒，隨即才驚呼道，“圣者在上！”接著聲調上揚：

“你說的沒錯，我當時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坐在某個墓碑旁，拿著酒壺的手上確實有條這樣的鏈子，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勞駕你不要告訴其他人，我是偷偷溜進來的’。

難道你也認識他？他是你家人？”

馬克腦中思緒一亂，半晌說不出話。

這個人不是血緣上的家人，但勝似血濃于水的家人。

不僅從必死的命運里救了馬克，還無端付出了十余年時間撫養他長大，離開前還給他留下了最后的饋贈，一本能讓人邁向起凡的魔法書。

這個人，就是消失了很久的，馬克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