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炎看著崽崽在院中歡快奔跑的身影，眸色微沉。

他轉身走向前院，隨手攔住一名路過的仆人，聲音平靜：

“那個角落的屋子，以前住的是什么人？”

那仆人聞言，臉色驟變，手中的燈籠‘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火光搖曳，映出一張驚恐的臉。

“老、老爺……”

他結結巴巴地后退兩步，眼神閃爍，

“那、那屋子不干凈，您最好不要去那間屋子。”

姜炎眉頭一蹙，眼底寒意驟起：

“你在教我做事？”

那仆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抵著青石板，聲音發抖：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姜炎冷冷掃了他一眼，沒再多言，目光轉向其余幾個遠遠站著的仆人。

那些人見他視線掃來，紛紛低頭，恨不得縮進陰影里。

“我再問一遍。”

他聲音低沉，一字一頓，

“那屋子，以前住的是誰？”

一片死寂。

終于，一個年邁的老仆顫顫巍巍地站出來，嗓音沙啞：

“回、回老爺的話……那里住的是……是趙老爺的……私生子。”

姜炎指尖微微一頓。

老仆低著頭，聲音越來越低：

“那孩子……是老爺一次醉酒后，臨幸了一個粗使丫鬟生的。”

“老爺嫌他丟人，從不肯認他，只把他們母子丟在柴房旁的偏屋里，任其自生自滅。”

夜風忽地凜冽，卷起枯葉簌簌作響。

老仆嘆了口氣，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不忍：

“那孩子……叫崽崽，生得伶俐，性子也乖巧，從不哭鬧。”

“他娘是個苦命人，被老爺糟蹋了也不敢聲張，只一心護著孩子。”

“可那屋子陰冷潮濕，崽崽四歲那年……染了重病。”

姜炎眸色漸深，指節微微泛白。

“他娘跪在老爺院外，磕頭磕得滿臉是血，求老爺請個郎中。”

老仆聲音哽咽，

“可老爺說……說一個賤種，死了干凈。”

——崽崽天真爛漫的笑臉在姜炎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娘絕望了，想帶孩子逃出去。”

老仆抹了抹眼角，

“可老爺怕家丑外揚，派人守著院子，不準他們離開。”

夜霧漸濃，寒意侵骨。

“后來有一天夜里……”

老仆聲音發抖，

“他娘趁守衛不備，偷偷翻墻出去……說是要掙錢給孩子治病。”

姜炎嗓音低沉：

“然后呢？”

老仆搖頭：

“再也沒回來……有人說她死在外頭了，也有人說她逃了……已經重新嫁人。”

“那孩子呢？”

“崽崽，一直在等他娘。”

老仆聲音越來越輕，

“病得迷迷糊糊的，也從不哭鬧，還總念叨‘娘說會回來接我’……后來……后來就……”

他沒再說下去。

姜炎沉默良久，忽地扭頭，看向身邊的崽崽。

“是這樣嗎？”

崽崽的身影倏地一頓。

他緩緩轉過身，小小的臉上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失落。

他低下頭，腳尖輕輕蹭著地面，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

“……嗯。”

“媽媽說……會回來接我的。”

崽崽揪著衣角，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我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沒有回來。”

月光灑在他身上，映出一層朦朧的輪廓，仿佛隨時會消散。

姜炎沉默片刻，忽地抬手一揮，冷聲道：

“都出去。”

一眾仆人如蒙大赦，慌忙退下，轉眼間，院中只剩下姜炎和崽崽兩人。

“張大哥。”

姜炎喚了一聲。

陰影處，一個精瘦的漢子無聲無息地現身，躬身抱拳：

“老爺。”

“去查兩件事。”

姜炎聲音低沉，

“第一，查清楚崽崽母親的下落。”

“第二，打聽趙老爺如今身在何處。”

張麻子沒有多問，只是干脆利落地應了一聲：

“是。”

隨即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姜炎這才轉向崽崽，語氣緩和了幾分：

“我會在祠堂給你立個牌位，以后你就去那里，受些香火供奉。”

崽崽抬起頭，眼睛微微睜大：

“牌位？”

“嗯。”

姜炎點頭，

“孤魂野鬼若無人供奉，遲早會魂飛魄散。”

崽崽眨了眨眼，忽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謝謝大哥哥！”

他笑得那樣純粹，仿佛剛才的失落從未存在過，仿佛那些苦難從未壓在他身上。

姜炎望著他，心頭莫名不是滋味。

——這孩子，明明經歷過最深的絕望，卻仍能因為一點善意而歡喜。

“記住，別亂跑。”

姜炎聲音微沉，

“若離了香火，你的魂魄會越來越弱，最終徹底消失。”

崽崽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認真：

“我明白！我一定乖乖的！”

姜炎看著懂事的崽崽，眸色復雜。

.......

時間來到第二天。

晨光微熹，薄霧未散。

九叔一襲靛青色長衫，腰間懸著一枚古樸的銅錢，整個人顯得格外精神。

他負手走在前面，步履沉穩。

文才跟在后頭，身上套了件嶄新的藏藍色對襟褂子，布料挺括，連平日里亂翹的頭發都梳得一絲不茍。

他時不時低頭扯一扯袖口，又偷偷瞄一眼師父的背影，顯然對今日的‘西洋茶’之行既期待又忐忑。

任家鎮的早市已經熱鬧起來，街邊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九叔，早啊！”

賣豆腐的老張笑呵呵地招呼。

九叔微微頷首，嘴角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早。”

“哎喲，九叔今日氣色真好！”

綢緞莊的老板娘倚在門邊，眼睛一亮，

“這是要去見貴客？”

九叔輕咳一聲，淡淡道：

“帶徒弟去見見世面。”

文才聽見提到自己，連忙挺直腰板，可還沒等他開口，街角賣糖人的王老頭已經瞇著眼笑道：

“文才小子，穿這么俊，莫不是要去相親？”

文才耳根一熱，笑嘻嘻的說道：

“師父帶我去喝西洋茶！”

“西洋茶？”

王老頭臉上露出羨慕之色。

雖然那家西洋茶餐廳就開在任家鎮上，與他們相隔不過百米，但卻完全是兩個世界。

聽說那里面的消費極高，隨便一頓飯，就得吃掉普通人一個月的生活費，根本不是他這樣的街邊小販能消費的起的。

“行了，快去吧。”

王老頭揮揮手，又往文才手里塞了塊麥芽糖，

“給你甜甜嘴，省得待會兒緊張得手抖！”

文才捏著糖，偷偷看了師父一眼，見九叔沒有責備的意思，這才咧嘴一笑，三兩步追上去，小聲道：

“師父，我可不可以不去？”

“嗯？”

九叔疑惑的瞥文才一眼。

文才窘迫的說道：

“我沒喝過西洋茶，到時候怕給師父您丟臉。”

九叔冷哼一聲，剛想責罵文才幾句，但很快又想起來自己也沒喝過西洋茶，要是鬧出笑話就不好了。

他斜眼看向文才，嗯，還是應該帶上這小子，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讓文才先上！

想到這里，九叔臉上便露出和藹的笑容。

“別怕，有師傅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