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如同沉默的巨人,在寒夜的風中發出低沉的嗚咽。蒙猙背著蕭燼,每一步都陷在濕冷的淤泥里,破陣戟成了他唯一的拐杖,在泥水中拖曳出沉重的痕跡。前方那點微弱的篝火光芒,如同黑暗汪洋中唯一的燈塔,指引著他搖搖欲墜的身軀和瀕臨崩潰的意志。
近了。更近了。
穿過最后一道濃密的蘆葦屏障,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這是一片相對干燥些的高地,被茂密的蘆葦叢天然圍攏,形成一道簡陋的屏障。中央燃著一堆不算旺盛的篝火,火舌跳躍著,努力驅散著夜寒和濕氣,也照亮了周圍幾十張枯槁、麻木、寫滿絕望的臉孔。
老人蜷縮在篝火旁,裹著破絮,眼神空洞地望著跳動的火焰,仿佛靈魂早已被苦難抽離。婦女緊緊抱著懷中瘦弱得如同貓崽的嬰孩,干癟的乳房再也擠不出一滴乳汁,只能徒勞地輕輕拍打著。
孩子們面黃肌瘦,赤著腳,在泥濘的邊緣茫然地坐著或躺著,連哭泣的力氣都已耗盡。空氣中彌漫著絕望、饑餓、疾病和死亡混合的沉重氣息,篝火的溫暖似乎也無法真正驅散這深入骨髓的寒意。
蒙猙背著蕭燼出現的瞬間,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塊,激起了細微的漣漪。麻木的目光聚焦過來,帶著警惕、好奇,更多的是一種死水般的漠然。沒有人上前詢問,也沒有人出聲阻攔,只是默默地讓開了一條通向篝火邊緣、相對干燥些的土坎的路徑。
蒙猙顧不得這些目光。他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蕭燼放下來,讓他靠坐在土坎上,離篝火近些,汲取那微弱的暖意。他立刻伸手探向蕭燼的鼻息——那微弱卻堅定的氣息仍在!又附耳貼上蕭燼的胸膛——那緩慢而有力的心跳如同黑暗中擂響的戰鼓!狂喜再次沖刷過蒙猙疲憊的身心,他長長地、顫抖著呼出一口濁氣。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巨大的疲憊和失血的眩暈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左臂的傷口在篝火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深可見骨,皮肉翻卷,被污水浸泡得發白,邊緣透著不祥的青紫色,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撕裂般的抽痛。
他撕下自己身上相對干凈的一塊布條,咬著牙,用牙齒配合右手,試圖重新包扎,動作笨拙而艱難。
就在他因劇痛而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涔涔時——
一片素色的衣角,無聲地出現在他低垂的視野邊緣。
蒙猙猛地抬頭!
是她!那個如同幽靈般出現、殺人于無形、又將蕭燼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神秘女子!
她就站在幾步之外,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沾著泥污的粗布衣裙,臉上蒙著素凈的面巾,只露出一雙清澈如同寒潭、平靜無波的眼眸。
夜風拂動她額前幾縷散落的青絲,也帶來那股熟悉的、清苦的藥草香。篝火的光芒在她身上跳躍,勾勒出纖細卻挺直的輪廓,與周圍絕望麻木的流民群形成了鮮明的、近乎刺眼的對比。
她手中端著一個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冒著微弱熱氣的、渾濁的液體,散發著濃郁苦澀的藥味。
蒙猙的獨眼瞬間瞇起,警惕如同本能般升起,但更多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翻涌——感激?疑惑?警惕?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敬畏。他看著她走近,將陶碗輕輕放在蕭燼身邊干燥些的地面上。
“給他喝下。能助眠,緩痛,固本。”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蒙猙的目光從藥碗移到她的臉上,喉嚨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終于問出了那個壓在心底許久的問題:“你…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嘶啞,帶著長途奔襲和失血的虛弱,但眼神卻銳利如刀,緊緊盯著那雙清澈的眼眸。
青鳶的動作微微一頓。她緩緩直起身,目光平靜地迎向蒙猙充滿探尋和復雜情緒的眼神。篝火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躍,仿佛寒潭深處投入了微弱的火星。
“青鳶。”她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如同冰珠落玉盤,砸在蒙猙的心上。
青鳶…一個名字。不再是無名的神秘人。
蒙猙咀嚼著這個名字,心頭微震。他看著她,又看了看地上那碗冒著熱氣的藥湯,以及靠在那里呼吸平穩的蕭燼,心中的疑惑非但沒有解開,反而更加強烈。
“青…青鳶姑娘,”蒙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么粗魯,“俺蒙猙是個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俺就想問一句…”他頓了頓,獨眼中銳光更盛,“你既有本事救人,為何不一開始就把俺們帶到這安全地方?非得看著俺兄弟在鬼門關打轉,俺在泥水里爬,差點都死透了,你才出手?還有那漁寮…你既然來了,為啥殺了人就走?一句話都不說?”他的語氣帶著壓抑不住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
青鳶靜靜地聽著,清澈的目光沒有躲閃,也沒有波瀾。直到蒙猙問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其一,此地非絕對安全,人多眼雜,血氣易引追兵。重傷之人貿然帶入,恐成禍端,累及無辜。”她的目光掃過周圍麻木蜷縮的流民,那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悲憫。
“其二,漁寮狹小,追兵已至,唯有雷霆震懾,方能阻其片刻。我若現身,非但不能救人,反成靶心,徒增變數。”她的解釋簡潔直接,如同最精密的算計,不帶絲毫個人情感。
“其三,”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蒙猙臉上,清澈的眼底似乎有微不可查的探究,“你們身上殺伐血氣太重,與追兵無異。在確定是敵是友、是禍是福之前,引狼入室,非智者所為。”
“其四,”她的聲音微微一頓,目光轉向篝火跳躍的光芒,清冷的語氣似乎帶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救人,是本分。言語,是多余。生死一線,爭的是瞬息,非口舌。”
她的回答,如同她的人一樣,清冷、直接、邏輯分明,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沒有解釋,沒有安撫,只有冰冷的事實和基于現實的判斷。
蒙猙怔住了。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對方的話如同最堅硬的寒冰,堵住了他所有后續的疑問和情緒。他看著她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里面沒有得意,沒有愧疚,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看透生死的淡漠。
引狼入室?禍端?累及無辜?雷霆震懾?爭瞬息非口舌?
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這個只懂戰場搏殺、兄弟義氣的莽夫心上。他無法反駁,甚至隱隱覺得…她說得對。在這朝不保夕的亂世,在這人命賤如草的流民營,她一個孤身女子,憑什么要為一個滿身血腥的陌生人和他的重傷兄弟,賭上自己和這么多流民的性命?
一股復雜的情緒在蒙猙心中翻騰,有被點破現實的窘迫,有對這份冷靜近乎冷酷的震撼,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理解。
篝火發出噼啪的輕響,映照著蒙猙布滿血污、神情復雜的臉,也映照著青鳶素凈而疏離的身影。流民營地死寂依舊,麻木的人們對這番對話充耳不聞,仿佛只是夜風中飄過的一縷雜音。
“藥,趁熱。”青鳶打破了短暫的沉默,目光示意了一下蕭燼身邊的陶碗,然后不再看蒙猙,轉身走向營地邊緣一處更幽暗的角落,那里似乎堆放著一些她采集的草藥。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篝火光芒的邊緣,重新融入那片守護著她的黑暗與疏離之中。
蒙猙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陰影里,又低頭看看那碗散發著苦澀熱氣的藥湯,再看看身旁呼吸平穩、仿佛沉沉睡去的蕭燼。左臂的傷口依舊劇痛,失血的眩暈感陣陣襲來,但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和塵埃落定的平靜感,終于壓倒了所有的疑惑和緊繃的神經。
他端起那碗溫熱的藥湯,小心翼翼地湊到蕭燼唇邊,一點點地喂下去。苦澀的藥汁順著蕭燼干裂的唇縫流入。
做完這一切,蒙猙才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巨大的疲憊如同山崩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他再也支撐不住,靠著蕭燼旁邊的土坎,沉重的身體緩緩滑坐在地。他扯過一塊還算干燥的破麻布,胡亂蓋在自己和蕭燼身上,勉強抵御著夜寒。
篝火的光芒在眼前跳躍、模糊。蒙猙的獨眼緩緩閉上,緊繃如弓弦的身體終于徹底放松下來。意識如同沉入溫暖而黑暗的水底,疲憊如同最沉重的鉛塊,拖拽著他迅速滑向無夢的深淵。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腦海中最后閃過的,是青鳶那雙清澈平靜的眼眸,和她清冷的聲音在回響:
“青鳶…”
“救人,是本分。言語,是多余…”
疲憊的鼾聲,很快取代了篝火的噼啪,在這片絕望之地的一角,沉沉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