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浪集:也及走路、喝茶與睡覺(精裝)
- 舒國治
- 2572字
- 2025-04-29 10:42:36
隨遇而飲——談談喝茶
這十年茶喝得多了。比在這之前的三四十年多得多了。
倒不是這十年懂得品茶,實是比較懂得口渴。
小時候,臺灣各地可見“奉茶”之設。于人煙經過處,立一木架,置一大壺,下覆一只空碗,供來往行人解渴。往往壺中未必有茶葉,開水而已,則閩南話“白茶”?!胺畈琛敝O,乃炎熱島鄉的民間自發公益,洵美俗也。庶民漸富,人漸不感在外道途之苦,又嫌公杯不潔,年淋月曬,慢慢便消失了。
喝茶或品茶,一向即有;而臺灣之講究泡茶及細品并蔚然成風,約始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全島各地選買上等烏龍、包種,各種樹根茶桌散布人家客廳,紫砂壺及小爐烹水,三五茶友低坐矮凳……遂成習見景觀。
那又恰好是臺島經濟勃興、臺灣人奮斗有成而致臺灣自尊意識盎然之一段佳美年月,于是此種臺灣泡茶模式——汲取山泉,愛用原木桌,聞香杯(口喉之賞外尚有嗅賞。又儀式增多,益顯講究),顧景舟等壺藝(古董收藏),冠軍茶(富貴之象征。豪奢、炫耀之表現)——便一直延續至今不歇。竟然連我在旁側相陪熏陶下,也喝過好幾杯口齒留香、余韻回甘的茶。
曾幾何時,好些當年常見的動作,如今差一點都拋忘了。譬如一個壺接一個壺地換著泡,而隨時以布撫拭以為“養壺”;有的在茶海上置濾網,令即使細小茶末也避免入杯;注熱水入壺,覆上蓋,再澆水于壺上,令壺表面不速冷卻;執起壺來,壺底淺浸的水,令它在大碗碗緣轉圈圈地磨轉,使水不至滴落桌面……凡此等等,近日早多省略了。
泡茶之講求與時代之富裕也恰好相成相助形演為人對自己重新待遇之覺醒。譬似會想:我如今應該穿何種服裝?于是蠟染布料啦,僧式的袍裝啦,腕上圈珠啦,胸前懸玉啦……不可阻御地應運而生。甚而口蕩茶湯,鼻間飄來檀香,心領神會之下,覺生命悠悠,剎那間天地蒼茫,感悟自己這幾十年恁的是道心蒙塵。便有類似此悟,紫微推命,學禪修密,書院私塾,針灸按摩;林林總總,終至往山林開道場、打禪七有之,辟果園、栽種生機蔬果有之,開班講授《易經》亦有之。清清綠綠一碗茶湯,醒人何巨也。
各時代有各時代之寄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臺灣人之寄情最顯豐沛、蠻豪并突出;家屋之擺布(裝潢之狂愛。喜添一隅和式房間),佛像、石雕佛頭之搜羅(宗教式藝術品之樂于擁有),郊游時傾向于洗溫泉,吃土雞、山菜(親近山林),城市公園必鋪設“健康步道”(對亞熱帶原就喜習的赤足文化再度擁抱),泡沫紅茶店的墻上價目表及桌椅愛用不上漆的原木(回歸自然。雞犬桑麻之向往也)……而這一切,全得以最日常簡易的“喝茶”一事提綱挈領、呼之即出地象征出來。
我亦喝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半不在臺島,飄流異地,居無定所,很是戀羨島上人的奇趣橫生的度日追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跟著嘗什么金萱、東方美人、冬片等極是有趣。至于烏龍常有的“奶油香”,暌違恁久又臨齒喉,心道:“啊,臺灣,又回來了?!?/p>
只是家中至今連紫砂壺也無一只,亦不曾獨坐茶臺、現燒滾水現泡現斟。當然是懶。亦是待不住家。更主要是,獨自一人,無法有大的飲量,喝不多也。
喝得好茶,總是在客中。在中南部漫游,乍然登友人門,見廳中隨時置整套茶具,永不撤除。坐下相談,見他扭爐生火、滌杯投葉,顯然是每日操使多次之熟練,幾分鐘后便得暢飲。臺灣以外,何曾有這樣天堂?
某次在西螺旅途,修理車窗玻璃馬達,蒙店家饗我茶水,連盡四五杯,口渴也。
有時旅行的停歇時機或地點,竟常是因為茶。未必為其美味,乃為其解渴。然而可樂、果汁、礦泉水等亦解渴,何以只特言茶?
這便說到重點。此為茶在某一種微妙感情(家國、歷史、情思、熏陶、年齒……)上最不能教人抵擋之力也。
太多的行旅途中,我皆帶著礦泉水;然來至在杭州西湖,突見露天擺出茶座,自問并不渴,卻仍說什么也要坐下,喝一杯即使尋常之極的茶。圖佇足也,圖臨境也,圖手執杯、口慢啜、耳目流盼之千古理應清致也。
《儒林外史》中馬純上登杭州吳山,每上幾步,投幾文錢喝一碗茶;再走幾步,又一茶攤,再投錢,喝一碗。此等景象,非得等到近十年我方能體會此中深趣。
大陸最是這樣的洞天福地。幾年來坐過太多的露天茶座,安徽采石磯的采石公園,江蘇周莊的張廳深里處的茶室,上海的復興公園,北京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戶外。即使是一杯玻璃杯泡的最起碼的“炒青”,費三元五角,也是興味怡然。
去冬重游蘇州虎丘,一大早已游人如織,卻在“冷香閣”這處茶室,空無一人,好一處清幽所在,所臨之景亦好,幾不忍獨擁也。
這樣的茶座設施,看來也將減少。武昌黃鶴樓這個地方,逛看無趣之余,想找一塊茶座拋開閑氣自坐喝茶,竟然也沒有。
然這淺坐淺喝之樂,主要在于客中;不久又登途賦離,才能獲其佳意。倘是如土著深坐,或許便不美矣。
客中與口渴,正是我得茶之樂。
桂林及其環郊,有油茶,多半打著“恭城油茶”名號,乃以濃苦茶汁與炒米、炸花生、姜末合融,亦有的是西南土民風味,除解渴外,也得點心充饑。
香港的茶樓,實是吃點心地方,近年多為大型廳堂,如同赴宴。然有一家“德興茶樓”(九龍深水埗南昌街123號)仍有那種老年代站在二樓倚欄桿可望見樓下情景的老茶樓建筑。且座上全是頹老之人,桌下必有痰盂,地板永遠濕答答、臟兮兮的?;蛟S是碩果僅存的一家。
茶餐廳,是香港的獨一發明?!安琛?,指的是奶茶、檸檬茶、咖啡等這類西式甜飲料,不賣中式茶;“餐廳”,實為“西餐廳”三字之簡,指的是賣西式三明治、雞尾包、菠蘿面包等物。此類場所狹小人多,不宜久坐,原是香港本色;搭桌擠坐,快喝“鴛鴦”(奶茶加咖啡)一杯,三明治一個,站起付錢走人,最瀟灑。
日本有“抹茶”,茶道的精趣也。幾年前在花道家敕使河原宏(亦是茶道家、導演,曾拍《砂丘之女》)的“草月會館”承饗一碗抹茶,雖是訪談中由他的工作人員自后房捧出,似不經意,然我們來自中國臺灣的三人仍凝神細啜茶湯同時端視捧于手上的十二世紀高麗青瓷并將空碗互換欣賞,以求差幾達到茶道一二之約略形式禮數。
天熱,在奈良的“友明堂”古董店,坐著喝抹茶,見筒中插著幾柄團扇,取出扇涼,見握柄是葦管,極好操使,與那幾日各商店中多見的以竹片為柄的不同,雖也是樸素便宜品,卻見出店家的雅潤品味。再看他的茶碗各個不同,卻各有形制;接著見他隨手熟練打出幾碗抹茶,只是受他尋常待茶,喝下極是美味,受用之極。即使不端坐在四疊半(1)的古典規制茶室,亦培不出“和、敬、清、寂”氣氛,但已令客途中很得澄懷了。
發表于二○○一年四月
(1) 四疊半,約合7平方米到7.29平方米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