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黃河渡口。
秋風蕭瑟,卷起千堆渾黃的浪濤,拍打著碼頭的木樁,發出沉悶的響聲。
空氣中彌漫著水腥和泥土的氣息。
漕督王志棟挺著滾圓的肚子,對著陳南那封蓋著玉璽的手諭,臉上堆滿了笑,卻笑不至眼底。
“哎呀,陳大人,您是代表官家來的,下官豈敢不從?只是……”
他話鋒一轉,故作為難地攤開手。
“您來得不巧啊。前幾日黃河上起了風暴,您看,碼頭上這些都是新船,可不能沉。那些老舊的船只,都被大水沖斷了纜繩,不知漂到哪里去了。下官已經派人去找了,可這黃河水茫茫,一時半會兒,怕是找不回來啊。”
王志棟搖頭晃腦,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
“再者說,官家手諭是讓下官‘配合’樞密院行事,可沒說要讓漕運司自斷臂膀,砸了我們自己的飯碗。陳大人,您初來乍到,恐怕不知這漕運司的深淺。有些事,并非一紙手諭就能說了算,規矩,大人可懂?”
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嘴上沒毛的年輕人,不過是官家身邊某個僥幸得寵的幸進之臣,拿著雞毛當令箭,來他這一畝三分地撒野罷了。
他身后幾名心腹官吏聞言,立刻心領神會地附和起來。
“王大人說得在理,凡事要講規矩,講章程!”
“就是,一個小小的樞密院行走,仗著官家寵幸,就想在這里指手畫腳?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分量!”
“毛都沒長齊,就想來我們漕運司撒野,真當這里是菜市場了?”
碼頭上的氣氛頓時變得微妙,那些原本敬畏的目光,此刻都帶著看好戲的玩味和審視。
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一場新貴與地頭蛇之間的權力游戲,而顯然,年輕的陳南已經落入下風。
陳南始終沒有說話。
他不是沒有聽到王志棟的陰陽怪氣,也不是沒有察覺到周圍人投來的輕蔑目光。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波濤滾滾的江面,秋風將他的官袍吹得作響,但他身形卻如山岳般巋然不動。
他只是在等,等王志棟將那張丑惡的嘴臉徹底暴露,等他自以為拿捏住一切,得意忘形。
就在王志棟以為勝券在握,準備揮手送客時,陳南卻緩緩收回了望向江面的目光。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爭辯,只是抬起頭,眼神平靜得令人心悸,語氣卻如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瞬間刺穿了江風的呼嘯。
“王大人,本官問你第一句。”
王志棟一愣。
“金人兵臨城下,朝廷急調漕船以沉江、阻斷敵軍鐵騎,此為軍國第一要務。你身為漕運總督,手握千艘船只,卻推三阻四,此為第一罪,曰:罔顧國難。”
陳南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驚雷!
“本官再問你!官家手諭在此,上蓋玉璽朱印,如朕親臨!你卻陽奉陰違,曲解圣意,甚至污蔑上官‘拿著雞毛當令令箭’,此為第二罪,曰:無視圣命!”
他每說一字,便向前踏出一步。那身青色官袍無風自動,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壓得王志棟和他身后的官吏們節節后退。
“本官最后問你!國難財你發得心安,君王俸你領得坦然!如今大廈將傾,你卻只顧惜自己的壇壇罐罐,盤算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將應天府百萬軍民的生死置于何地?此為第三罪,曰:心存私利!”
話音落,陳南已經站到了王志棟的面前,他眼中再無平靜,只剩下凜冽的殺意。他緩緩從懷中掏出那份明黃手諭,高高舉起,上面的朱紅玉璽在陰沉天色下,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
“官家有旨!”他聲震四野,“凡貽誤軍機、消極怠工者,先斬后奏!”
“來人!”
“哐!哐!”
兩名一直垂手立于陳南身后的禁軍甲士,聞聲上前。
他們身材魁梧,面覆鐵甲,每一步都踏得棧橋嗡嗡作響,那沉重的鐵甲摩擦聲和毫不掩飾的殺氣,讓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王志棟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臉上的肥肉抖得像豬油。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招惹的不是一個幸進之臣,而是一頭擇人而噬的猛虎!
他想要求饒,想狡辯,可喉嚨里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明黃手諭高高舉起,上面的朱紅玉璽在陰沉天色下,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如同地獄的召喚。
“官家有旨!”陳南聲震四野,“凡貽誤軍機、消極怠工者,先斬后奏!”
“來人!”
“哐!哐!”兩名一直垂手立于陳南身后的禁軍甲士,聞聲上前。他們身材魁梧,面覆鐵甲,每一步都踏得棧橋嗡嗡作響,那沉重的鐵甲摩擦聲和毫不掩飾的殺氣,讓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王志棟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癱坐在地,官帽滾落,露出了油膩的發髻。他顧不得形象,連滾帶爬地向前挪動,想要抓住陳南的衣角,口中發出不成調的嗚咽。
“陳大人……陳爺爺……下官錯了……下官知錯了!求您開恩……下官這就去辦!這就去辦啊!”
陳南看都未看他一眼,目光冷酷得不帶一絲情感。
“漕督王志棟,三罪并罰,即刻革去官身!押回應天府天牢,聽候發落!”
冰冷的鐵枷“咔嚓”一聲鎖住王志棟的脖子,他終于爆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撕心裂肺:
“不……不要啊!官家饒命!陳大人饒命!”
然而,他的掙扎和哀嚎,在禁軍甲士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陳南看都未看他一眼,目光如刀,緩緩掃過那些早已嚇得噤若寒蟬的漕運官吏。
“國難當頭,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為官的本分。”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比剛才的雷霆之怒更讓人心寒,“現在,所有人聽令,即刻調集船只,沉江!”
他頓了頓,補上了最后一句話:
“記住今日江水的顏色。它和爾等項上的人頭,只隔著一道軍令的距離。誰想試試,本官成全他。”
雷霆手段,加上這句誅心之言,瞬間擊潰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
那些官吏如蒙大赦,又如喪家之犬,連滾帶爬地跑去指揮船工,生怕自己成為第二個王志棟。
一艘艘老舊的漕船被駛向河心,在將士們粗獷的號子聲中,沉重的石塊被拋入船艙,鋒利的斧頭鑿穿了厚實的船底。
船身緩緩傾斜,渾黃的河水洶涌而入,伴隨著木材斷裂的呻吟,最終,巨大的船體在水面上打了個旋,便一頭扎進了冰冷的河水,只留下一串翻滾的氣泡。
這壯烈而悲愴的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陳南目送著最后一艘漕船沉沒,渾濁的江水仿佛洗去了所有的喧囂,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北方,那片被金人鐵蹄踐踏的土地。
他知道,在遙遠的開封,有另一個人,也在等待著他的信號,將這盤棋推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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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開封府,東京留守司帥府之內,燈火通明。
年逾七旬的宗澤,須發皆白,卻依舊身披鐵甲,正凝視著墻上那副與陳南案頭別無二致的輿圖。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但那雙眼睛,卻依舊像鷹隼般銳利。
他手中,緊緊攥著一份由陳南輾轉送來的密信。
信上的字跡清秀有力,內容卻大膽得近乎瘋狂。
“以水制騎,南線牽制……釜底抽薪,北線策應……”宗澤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眼中精光四射。
他一拳砸在案上,發出一聲悶響,卻不是憤怒,而是極度的興奮。
“好!好一個陳南!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老夫在朝中苦苦支撐,卻不及此子一計之功!”
他明白,陳南的計劃要成功,南線阻敵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必須讓金人后院起火,讓他們無法全力南顧,陷入兩線作戰的泥潭。
而這個在北線點火的人,舍他其誰!
他猛地轉身,對著身旁的副將下令。
“傳我將令!即刻派出所有斥候,聯絡河北、河東所有忠義之士,梁興、趙云、馬擴……告訴他們,朝廷并未放棄他們!宗某與他們同在!”
“還有!”宗澤的聲音愈發洪亮,充滿了鐵血的殺伐之氣,“擬一份《告兩河義兵書》,老夫要親筆書寫!告訴那些還在與金賊死戰的漢家兒郎,復土者,授田免賦!殺敵者,官升三級!官家或棄中原,然我等,誓死光復中原!”
副將聽得熱血沸騰,大聲領命而去。
宗澤重新將目光投向輿圖,他仿佛能看到,一條無形的大網,正在陳南和他的聯手之下,于黃河兩岸悄然張開,等待著那支不可一世的虎狼之師,一頭撞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