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伯彥臉上的痛心疾首并非全假,而是真切地擔憂若金兵再犯,自己將失去手中僅剩的權力,更擔憂國家真的崩盤。
“國庫空虛只是其一!臣更擔憂的是,此舉會向金人釋放錯誤的信號!”汪伯彥聲音悲切,“我朝剛剛經歷靖康之恥,立足未穩。此時不思休養生息,反而大搞演習,在金人眼中,這與挑釁何異?
萬一激怒金人,再起兵禍,難道要我大宋再經歷一次揚州之亂,甚至,更甚于靖康之恥的劫難嗎?!這滔天之禍,韓世忠擔得起嗎?陳承旨,你擔得起嗎?!”
此言一出,朝堂風向立變。
他不再是單純反對,而是將“演習”與“引戰”劃上等號,將一口“置國家安危于不顧”的大鍋扣了過來。
殿內議論聲再起,許多官員面露憂色,顯然被汪伯彥的話語觸動。
趙構的眉頭也緊鎖起來。
他怕的,便也是這重蹈覆轍,再次陷入戰火。
他目光落在陳南身上,帶著一絲審視和期望。
陳南對他的嘲諷置若罔聞,先對趙構一躬身,隨即轉向汪伯彥,不怒反笑。
“汪相公此言,看似為國,實則禍國!我倒想請教汪相公,猛虎臥于榻側,你是遞上一塊肉,祈求它不要吃你,還是亮出你的鋼刀,讓它不敢輕舉妄動?”
他不等汪伯彥回答,聲音陡然拔高,字字鏗鏘:“金人是虎,不是羊!他們的野心,豈會因為我們卑躬屈膝就消失?
恰恰相反,我們越是示弱,他們就越會覺得我們軟弱可欺!揚州之事,便是明證!
難道我大宋的血,還流得不夠多嗎?!難道要我大宋的脊梁,徹底被金人踩斷,才算是休養生息嗎?!”
殿內寂靜,許多官員面露羞愧。
“韓將軍此次演習,不是挑釁,是‘亮劍’!是向金人展示我大宋的決心和底線!這一劍亮出來,或許能換來三年五載的安穩發展。若藏著掖著,只怕明年今日,我們就要在海上開朝會了!”
陳南話鋒一轉,直刺核心。
“至于錢糧,我朝每年給金人的歲幣何止百萬?用歲幣買來的,是茍安!是用十萬貫演習換來的,是尊嚴,是威懾!是一筆讓金人不敢輕易南下的‘定心錢’!
汪相公,您這本經濟賬算得好,可這本政治賬、軍事賬,您算明白了嗎?還是說……在您心里,我大宋的軍威和尊嚴,連十萬貫都不值?”
“放肆!”汪伯彥被這番話頂得氣血翻涌,卻一句也駁不倒。
陳南將“花錢”和“買尊嚴、買和平”這兩個概念偷換并綁定,占據了道義和戰略的制高點。
趙構的目光在陳南與汪伯彥之間來回掃視。
他的內心如同兩軍對壘,一邊是求穩慣性,一邊是陳南激昂的言辭激起的血性和屈辱。
陳南說的對,一味的隱忍,只會讓敵人得寸進尺!
然而,就在這股激昂的氣氛即將占據上風之時,一道陰冷的目光,卻從黃潛善的方向射出。
他知道,單憑錢糧和挑釁的論調,已經無法阻攔陳南和韓世忠了。
他深吸一口氣,心中已然有了定計。
“官家!”黃潛善終于出列,“陳承旨的賬算得是好,但有一本賬,他怕是沒算,或者說,是也不敢算!”
眾人心中一凜,都預感到他要出殺招。
黃潛善轉向陳南,厲聲質問:“韓世忠在外擁兵數萬,已是尾大不掉之勢!如今陳承旨你又在京中為其奔走呼號,一個主外,一個主內,遙相呼應!
今日你們能以‘演習’為名,向朝廷要錢要糧,明日是不是就能以‘清君側’為名,帶兵入京?!
太祖爺黃袍加身的故事,陳承旨,你敢說你沒想過嗎?!”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炸得整個垂拱殿死寂一片!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在了趙構的臉上。黃潛善這一招太毒了!
他不再糾結于錢糧和挑釁,而是直接將“韓陳聯盟”定性為威脅皇權的“軍閥朋黨”!
趙構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敲擊扶的手指停住了,眼神中的贊賞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猜忌和恐懼。
這正是他內心最深處的夢魘!
陳南心中一沉,暗道一聲“不好”。
他千算萬算,沒算到黃潛善會如此不顧臉面,直接用這種誅心之言來攻擊。
他正要開口辯解,卻發現任何辯解在“猜忌”這顆種子面前,都是那么蒼白無力。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后背。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沉穩如山的聲音響起。
“官家,臣,有話要說?!?
眾人循聲望去,出列的竟是御營司都統制,王淵!
黃潛善一愣,他以為王淵會作壁上觀,甚至會落井下石。
只見王淵對趙構一躬身,不疾不徐,聲音卻清晰地傳遍殿宇。
“黃相公多慮了。韓將軍是國之利刃,但利刃也需人掌控。臣不才,愿為官家執掌此刃!
韓將軍若在江淮演武,臣愿親率御營司精銳,于京畿之外設立大營,以為呼應。
一則可隨時支援前線,二則……亦可讓官家隨時掌控全局。
外有韓將軍揚大宋軍威,內有臣的御營司穩固京畿根本。亦可杜絕宵小之輩,行不軌之事。如此,方是萬全之策!”
王淵這番話,如同四兩撥千斤,瞬間扭轉了整個局勢!
他不僅支持韓世忠,更主動將自己和御營司擺在了“監軍”和“制衡者”的位置上,完美打消了皇帝的猜忌。
他將陳南的“設想”,變成了他這個軍方大佬的“主動請纓”,分量完全不同,也讓黃潛善扣的“軍閥朋黨”帽子不攻自破!
趙構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看向王淵,又看向陳南,心中的恐懼和猜忌如潮水般退去。
對??!有王淵在,韓世忠就不是脫韁的野馬!
陳南也不是孤立的權臣!
這是一個完美的制衡結構!
他既能借韓世忠之手揚軍威,又能通過王淵穩固京畿,掌控全局。
帝王心術,在此刻得到了完美的平衡。
“夠了!”趙構猛地一拍龍椅,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威嚴。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黃卿所言,似有幾分道理。”趙構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黃潛善等人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然而,趙構話鋒猛地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帝王的威嚴。
“但朕以為,國難當頭,正需揚我軍威,壯我士氣!朕要讓金人看看,讓他們知道,我大宋雖然遭遇了挫折,但血未冷,骨未斷!韓世忠枕戈待旦于淮上,乃我大宋的江北屏障。
他的請求,非為好大喜功,而是為了告訴金人,我大宋尚有能戰之兵,敢戰之將!是為了告訴天下萬民,朕,與他們同在,這江山,我們寸土不讓!朕,準了!”
“準了”二字,如驚雷炸響在殿中。
滿朝皆驚。
黃潛善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完全沒想到,官家會如此旗幟鮮明,甚至用這般激昂的言辭來支持韓世忠。
然而,更讓他震驚的還在后面。
趙構的目光如利劍一般,直刺黃潛善,冷冷地說道:“非但要準,朕還要重賞!
傳朕旨意,加封韓世忠為檢校少保、武勝軍節度使、浙西制置使,總領一方軍務!
演習所需錢糧,由戶部即刻撥付,不得有誤!若有延誤,朕拿你是問!”
他頓了頓,環視滿朝文武,一字一句地說道:“朕要讓天下人都看看,誰是為國分憂的忠臣,誰又是只知黨同伐異,畏敵如虎,只會在朝堂之上空談誤國的奸佞!”
“官家圣明!”以王淵為首的主戰派官員們,在短暫的震驚后,齊聲高呼,聲音中充滿了壓抑已久的激動和振奮,聲震殿宇。
黃潛善如遭雷擊。
他知道,自己輸了。
官家這番話,不僅是晉升了韓世忠,更是在當眾剝下他最后一塊遮羞布,將他釘在了“奸佞”的恥辱柱上,這是對他以及他背后所有主和勢力的最嚴厲警告。
他黃潛善,也徹底失去了對禁軍和朝政的最后一點影響力,雖還占著相位,卻已是行尸走肉。
主戰派的武將,在陳南的推動下,終于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南宋朝廷的決策核心。
退朝后,陳南站在宮門外,高大的門闕在秋日的天空下投下長長的陰影。他抬頭望著高遠的天空,秋風雖冷,他心中卻是一片火熱。
清內弊,擢良將,固人心。
這盤棋局,他已經搶占了先手。
他想起了阿嫂,算算日子,腹中的孩子,也快要出世了。
他做的這一切,不僅僅是為了那個宏大的“中興之業”,更是為了那個即將到來的小生命。
他要讓自己的侄子,出生在一個有希望的國家,而不是一個茍延殘喘的偏安小朝廷。
他知道,今日的勝利,是以將自己徹底推到風口浪尖為代價的。
但那又如何?
大宋這艘破船,需要有人掌舵,更需要有人敢于迎風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