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承旨,你的膽氣我王淵佩服。”王淵的目光落在陳南身上,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但你我都知道,官家的性子……向來是求穩怕亂。今日他能用你我為刀,明日便可能因黃潛善的幾句讒言,將你我這把刀折斷以求安寧。你如何保證,我們不會成為下一個棋子?”
“我無法保證官家不會變心,因為天心難測。但我能保證,我們可以讓官家'不舍得'變心?!?
陳南迎著他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充滿力量。
“官家怕的是什么?是武人坐大,是第二個黃袍加身。但他也怕無人可用,被金人逼到海上。
我們不是把韓將軍一人推上去,而是形成一個主戰將領的'勢'。您在京畿,韓將軍在江淮,宗帥在東京……
眾人拾柴,火焰才高,也才不會有一根柴燒得太旺,引來官家的忌憚。官家需要的是互相制衡又能為他所用的力量。
我們要做那股力量,而不是某一把會讓他害怕的刀。賭,有風險。但不賭,便是等死?!标惸嫌哪抗猓届o道。
這番話徹底劃開了王淵心中那層厚重的顧慮。
風險,確實有。
可他說的“勢”,那種“互相制衡又能為他所用”的力量,以及他王淵在其中扮演的關鍵一環,卻像一幅宏偉的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他不是沒想過,只是從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勾勒。
那種被官家真正倚重,甚至某種程度上掌控大局的掌控感,是他畢生所求。
他抬眼,目光復雜地盯著陳南,既有被說服的震動,也有對未知前路的深思。
“王都統,官家信你,但也忌你?!标惸蠜]有再繞圈子,開門見山,“御營司是官家最后的屏障,這支力量,他絕不希望只姓‘王’。”
王淵瞳孔一縮,周身的氣勢瞬間變得凌厲,腰間佩刀的刀柄被他右手拇指緩緩摩挲,一股久經沙場的血腥殺氣如實質般壓向陳南。
“陳承旨,本官帳下,枉死的舌頭可不少。挑撥御營司,你可知是何等大罪?”
“我不是挑撥,是破局?!标惸虾敛晃窇值赜纤哪抗?。
“韓將軍是官家手中的利刃,但他太快,官家怕握不住。而您,就是那個能讓官家安心的‘鞘’。一柄無鞘之刃,官家敢用幾次?可若有您這堅固的刀鞘在京畿,官家才敢放心讓韓將軍在外飲血?!?
“鞘?”王淵咀嚼著這個詞,眼中的戒備和凌厲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思。
他明白了。陳南不是要他去當韓世忠的踏腳石,而是要他成為制衡韓世忠的關鍵,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他的存在比韓世忠更讓官家安心。
這不正是他王淵一直夢寐以求的地位嗎?
既能手握重兵,又能深得帝王信任,超然于旁人之上。
陳南繼續道:“明日朝會,韓將軍的奏報會引來滔天巨浪。屆時,是任由主和派將這把利刃徹底按入鞘中,永不見光,還是……由您這位‘鞘’的主人,來決定它何時該出鞘,何時該鋒芒畢露,全在都統一念之間。”
陳南沒有再多說,只是深深一揖,轉身離開。
他知道,鉤子已經下到了王淵的心里。
他不需要王淵的承諾,他要的,是王淵在權衡利弊后,自己做出的選擇。
這比任何口頭盟約都牢靠。
~~
數日后,一封來自淮河前線的八百里加急奏報,擺在了趙構的案頭。
韓世忠上奏,稱金軍雖退,但其游騎仍在淮北一帶騷擾,為震懾敵膽,穩定江淮人心,并檢驗新編練士卒的戰力,他請求在淮河楚州一帶,舉行一次大規模的軍事演習。
次日朝會,垂拱殿內氣氛凝重。
當值內侍用尖細的嗓音念完韓世忠的奏報,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官家!萬萬不可!”戶部侍郎李回出列,神情嚴肅地奏道。
“國庫空虛,民生凋敝,江南之地剛剛經歷兵禍,百姓嗷嗷待哺!韓世忠身為大將,不思與民休息,固守疆土,竟要搞什么演習,此乃好大喜功,視國帑為兒戲,糜費錢糧,只為博取個人聲名!此風斷不可長!
若開了這個口子,各路將帥紛紛效仿,國將不國??!臣懇請官家,不僅不能準其所請,更當嚴加申飭,以儆效尤!”
一時間,主和派官員紛紛附議,殿中嗡嗡作響,矛頭直指韓世忠。
他們以為,官家剛剛穩住陣腳,最重“求穩”,必然不愿再生事端,耗費錢糧。
趙構面無表情地聽著,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敲擊,目光卻越過眾人,瞥向了站在隊列中的陳南。
陳南察覺到皇帝的目光,微微頷首,眼神堅定,給了他一個清晰而肯定的信號。
這一眼,讓趙構紛亂的心瞬間安定下來。
他想起了陳南那句“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這,就是陳南要打的第一拳。
“臣,有話要說?!?
眾人循聲望去,竟是陳南!他從隊列中走出,來到殿中。
李回眼皮一跳,冷哼道:“陳承旨新官上任,莫非連我大宋的錢糧賬目,也一并接管了?”
陳南對他的嘲諷置若罔聞,先對趙構一躬身,隨即轉向李回,朗聲問道:“敢問李侍郎,你說國庫無錢,那這筆錢,究竟是多少錢?”
李回一愣,還是支吾道:“回官家,臣計算,韓將軍所請演習,征調兵馬、修繕營寨、損耗甲仗、犒賞三軍,林林總總,不下十五萬貫!如今國庫見底,江南凋敝,這十五萬貫,是拿百姓的救命錢去給韓世忠一人買軍功!”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這可是實打實的數字,瞬間讓韓世忠的請求顯得無比刺眼。
趙構的眉頭也緊鎖起來。
陳南卻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朗聲問道:
“我來問李侍郎第一筆賬!揚州倉皇南渡,我大宋丟棄的軍資器物,價值多少?——不下百萬貫!若非韓將軍血戰,應天府失守,江南賦稅之地盡失,這損失又是多少個百萬貫?李侍郎,這筆賬,你算過嗎?!”
李回臉色一白:“此一時,彼一時……”
陳南不等他說完,聲調再高一階,如同洪鐘:
“我再問李侍郎第二筆賬!金人為何敢屢屢南下?因其覺得我大宋無人!無膽!如今韓將軍要用區區十五萬貫,在淮河邊上,向金人展示我大宋的刀還沒斷,血還沒冷!讓他們知道再南下一步,就要用命來填!這筆能嚇退豺狼,換取長久安寧的賬,你算過嗎?!”
殿中呼吸聲漸重,許多武將已是面色漲紅,攥緊了拳頭。
李回被這氣勢所奪,強辯道:“你……你只顧軍威,不顧民生!”
陳南向前再踏一步,目光如炬,直視李回雙眼,聲音響徹整個垂拱殿:
“我最后問你第三筆賬!若無軍威,何來民生?!金兵鐵蹄之下,百姓是為奴為婢還是淪為枯骨?!這十五萬貫,是買韓將軍一人的軍功嗎?不!這是為我大宋千萬百姓,買一個‘安’字!是為他們的妻兒老小,買一條活路!”
“李侍郎!”陳南厲聲喝問,“這筆用錢換命的賬,你戶部,是不會算,還是……不敢算?!”
“我……”
李回啞口無言,被陳南的邏輯死死壓制,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官家!”
汪伯彥見趙構面露遲疑,立刻從隊列中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