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日子并不長久，天氣轉眼便涼了許多，白家坳村口，人們圍站在一起。

白二爺的牛車早已裝好糧袋，老黃牛不耐煩地甩著尾巴，蹄子踢踏著地上的碎石。白林超站在車旁，粗糙的手指摩挲著旱煙桿，煙鍋里火星明滅。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混入晨霧中，模糊了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都收拾妥當了？”白二爺拍了拍糧袋，發出沉悶的響聲。

嚴鳳霞正給白向平整理衣領，手指用力拽平每一道褶皺：“進了城別瞎跑，別跟人起沖突，要是惹了事...”

“回來您打斷我的腿。”白向平嬉皮笑臉地接話，“娘，這話您都說八百遍了。”

“貧嘴！”嚴鳳霞作勢要打，手揚到半空又放下來，轉而從懷里掏出個粗布包，仔細叮囑三兄弟，“這是前日曬的餅子，你們路上墊肚子。”

白展堂背好書箱，檢查著里面的筆墨紙硯。書箱是爹用老木打的，雖不精致卻結實耐用。

白向平最近消停了許多，農忙結束打算進城找點活干。白明遠則是打算去城里店鋪尋些谷種用。

“展堂，你是大哥...”嚴鳳霞回頭示意二爺自己再說幾句，白展堂拉住母親的手點頭道：“我會看好他們的，娘，你就先回去吧。”

白明遠站在最邊上，背著個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沖著爹娘笑了笑：“娘，我們走了。”

白妍妍從人群中冒出頭來，手里攥著幾顆野山楂：“大哥二哥三哥！路上吃！”

白明遠溫柔的蹲下身，任由小妹把果子塞進他懷里。山楂還帶著晨露的濕氣，在掌心留下淺淺的水痕。

“在家聽話，別去后山玩。”他抱起白妍妍，揉了揉白妍妍亂蓬蓬的頭發，送到母親懷里。

白二爺咳嗽一聲，煙袋鍋在車轅上敲了敲：“時辰不早了。”

白林超推了推三兄弟：“路上警醒些。”頓了頓，又補充道：“遇事別爭風頭。”

牛車吱呀呀地動了。

走到村口岔路，白二爺揮了揮煙袋：“這糧食晌午前要趕到劉莊糧鋪，喔押車就不隨你們了。你們三小只直接去城里熟熟門路，晚么些在城南客棧碰頭。”

“好嘞二爺。”

白向平回頭望了望。晨霧中的白家坳只剩個模糊輪廓，嚴鳳霞還站在原地，身影越來越小。

“頭一回仨人一起進城。”白向平笑嘻嘻地說。

白展堂整了整書箱系帶：“多大人了，又不是沒來過。”

白明遠沒說話，摸出懷里的山楂遞給兩位哥哥。果子摸起來潮洇洇的，吃在嘴里還有股未熟透的淡淡酸澀。

崎嶇山路變成了平整路面，道上的行人多了起來。

挑擔的貨郎扁擔彎成弓形，籮筐里裝著粗陶碗碟；推獨輪車的老漢脖頸青筋暴起，車上堆著新割的蘆葦；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蹲在路邊，就著涼水啃硬得像石頭的雜面饃。

幾人走上官道，背后的群山連綿，那是他們來時的路。

“讓開！滾遠點！”

馬蹄聲如雷，三個衙役縱馬飛馳而過，激起漫天塵土。路人慌忙避讓，有個跛腳老漢躲閃不及，被馬鞭抽中肩膀，踉蹌著摔進路溝。

白展堂搖頭嘆了口氣，“民生多艱啊，可悲治國之策都是紙上空談。”

正說著，前方人群突然嘩啦啦跪倒一片。有人扯著嗓子喊：“仙人過路！跪迎！”

兄弟三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旁邊賣炊餅的漢子拽著跪下：“找死啊！快低頭！”

白展堂抬眼望去。天邊一道流光劃過，白衣人踏劍而行，衣袂翻飛如鶴翼，轉眼消失在云層中。

跪著的人群直到流光徹底不見，才敢慢慢起身。

“呸！”白向平拍打膝蓋上的土，想起之前不好的回憶，向整理衣襟的白明遠吹牛，“我告訴你，真有本事的仙人，都是坐在馬車里深藏不露，這些高來高去的都顯得冒失。”

“閉嘴吧毛頭小子！”旁邊的漢子臉色煞白，背起扁擔，“仙人耳目通天，這話傳出去被有心人聽了告官，是要杖責的。”

白展堂趁機打聽：“老哥，如今仙門常來凡間？”

漢子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自打北邊打仗，巡查的仙使越來越多。”他抹了把汗，“說是防妖族混進來，可咱們平頭百姓哪分得清...”

繼續趕路，明明離青州城更近，沿途的村莊卻越發顯得破敗。

龜裂的田地里，蔫黃的麥苗稀稀拉拉。幾個面黃肌瘦的孩童蹲在田埂上，用樹枝挖著野菜根。

“今年收成不好？”白展堂皺眉，白家坳雖不是風調雨順，但同一片天下，此處也不至于如此收成啊。

正在鋤地的老農直起腰，苦笑道：“仙門要三成，官府征五成，剩下兩成...”他指了指田埂邊的孩子，“都不夠這些崽子塞牙縫。”

白展堂蹙眉：“農稅政策變了？”老農搖搖頭，“俺不懂這些，反正交不夠糧就得拉家里人充軍，年年都是這樣。”

白展堂還想追問，老農卻不再理會幾人，雙手合十喃喃自語：“求仙人庇佑，求仙人賜福。”

白明遠默默聽著，掌心突然微微發熱。符文像被什么觸動，在皮膚下輕輕跳動。他急忙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里。

路過一處殘破的告示墻，褪色的榜文在風中簌簌作響。最新的一張墨跡尚新：

【奉天承運，北境戰事吃緊，現征調青壯...】

“要打仗了？”白向平湊近看。

剛才挑柴的漢子正坐在墻邊歇腳，聽聞冷笑：“蠻子鬧得兇，有錢的使銀子抵役，沒錢的抓去唄。”

白展堂盯著告示，仔細回想著自己所學的知識：“大夏立國百年，邊患竟嚴重至此？”

“說是聯手妖怪入境。”漢子壓低聲音，“搶了靈脈，和仙人打得天昏地暗，遭殃的都是凡人。”

正說著，前方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漢子同情道：“估計哪家小子沒了吧，這幫災民都在這呆了好幾天了。”

白明遠往口袋里摸，被漢子一把喊住，好心地提醒，“小子哎，俗話說幫急不幫窮。你可想好了，你有沒有這個家底去養一群人。”

白展堂按住了白明遠的手，點點頭向漢子表示感謝，沉默地拉著兩人繞過這場鬧劇，身后隱隱約約傳來婦人絕望的哀嚎。

“大哥，讀書治國難道不包括幫助這些災民嗎？”白明遠憋了很久，終于忍不住質問道。

“要幫，但要分情況去幫。”

白展堂無奈笑笑，“戰爭不斷，大國之政維穩，注定要犧牲一部分人的，可能是這些人，可能是你我，也許以后會變好的吧。”

一路無言。

日頭西斜時，青州城墻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

五丈高的城墻像條黑蟒盤踞，城門洞前排著長長的隊伍。守城兵丁挨個盤查，不時傳出打罵聲。城門樓上吊著幾具風干的尸體，烏鴉在銹跡斑斑的鐵籠旁盤旋。

“那是...”白向平瞇起眼。

“與妖族勾結的。”旁邊賣涼茶的老嫗頭也不抬，“上月剛掛上去的。”她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小郎君要茶嗎？三文錢一碗。”

白展堂摸出銅錢詢問道：“婆婆，近來城里可有什么忌諱？”

老嫗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天黑別去西城，見了穿黑衣的繞道走。”她壓低聲音，“最近在抓修煉邪術的...”

正說著，城門處突然騷動起來。

“讓開！都讓開！”

一隊黑衣騎士疾馳而出，當先者舉著面玄色旗幟，上繡金色“欽天”二字，路人慌忙避讓。

白展堂瞳孔一縮：“欽天監？”

賣茶老嫗嘴里嘟囔，趕緊收拾攤子：“真晦氣，說誰誰到。今日收攤了，幾位快進城吧。”

排隊入城時，白明遠發現掌心符咒越來越燙。城門口的石獸雕像眼珠似乎閃過一道紅光，但轉瞬即逝。他強忍不適，跟著兩個哥哥慢慢挪到城門前。

“路引！”守門兵丁粗聲粗氣地伸手。

白展堂遞上路引，那兵丁掃了眼，咧嘴哈哈一笑，“窮鄉僻壤的，也敢來考功名？”

白向平剛要發作，白明遠悄悄扯了扯他衣角。

“每人兩文入城稅。”兵丁攤開油膩膩的手掌，“讀書老爺的行李貴重，另算。”

“官爺，另算是什么意思？”

“得加錢。”

交了錢，穿過幽深的城門洞，喧囂的聲浪撲面而來。

青州城的繁華像記悶棍，打得三人一時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