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濃稠地淌在老舊的青石板路上。林小滿蹲在巷口，用樹枝撥弄著成團的螞蟻，聽著遠(yuǎn)處電子秤的報數(shù)聲——三舅的水果攤又開始熱鬧了。她穿著洗褪色的藍白條紋背心，鼻尖沁著汗珠，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

“小滿！“扎著高馬尾的女孩在陽光下剎住車，車筐里的玻璃瓶晃出細(xì)碎的光，“冰鎮(zhèn)橘子汽水！我媽說你今天出院。“

來的是隔壁班的陳雨桐，兩人從幼兒園起就是鄰居。小滿接過汽水，鋁蓋“啵“地彈開，氣泡在舌尖炸開時，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從急診室出來的晚上，走廊盡頭的窗戶漏進一縷月光，照在手腕的繃帶上——那道被生銹欄桿劃開的傷口，像條粉紅色的小蛇。

“暑假作業(yè)發(fā)了嗎？“小滿舔掉嘴角的汽水，抬頭望向爬滿爬山虎的圍墻。墻那邊是市三中的操場，去年暑假她們曾翻進去偷摘石榴，結(jié)果被保安追得滿操場跑。

雨桐忽然壓低聲音：“聽說今年有個秘密基地。“她從帆布包里掏出皺巴巴的信紙，上面用熒光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字：“舊電視臺廢墟，坐標(biāo)30.57°N，120.34°E。

第三天午后，兩個女孩踩著共享單車穿過濱江路。蟬鳴聲浪鋪天蓋地，小滿的繃帶已經(jīng)換成透氣的創(chuàng)可貼，隨著騎行動作輕輕摩擦袖口。舊電視臺位于郊區(qū)山腳，銹跡斑斑的鐵門半掩著，爬山虎從磚縫里鉆出來，像綠色的瀑布。

“真的有人來過嗎？“小滿跟著雨桐跨過斷墻，腳下的碎玻璃咔嚓作響。主樓大廳的天花板懸著幾盞扭曲的吊燈，墻皮剝落處露出泛黃的海報——是千禧年前后的選秀節(jié)目宣傳畫，女主角的眼睛被摳出兩個窟窿。

雨桐忽然拽住她的袖子，指向樓梯拐角：“看！“那里有個用磚塊壓住的鐵盒，掀開時揚起一陣灰塵。里面是本破舊的筆記本，扉頁寫著“周明遠(yuǎn) 1998“，字跡被水洇過，有些模糊。

小滿翻開內(nèi)頁，1998年8月的日記里夾著張泛黃的電影票根，日期是8月15日，座位號2排4號。正文寫著：“今天終于攢夠錢買了票，她穿了白裙子，像電影里的女主角。可是散場時下雨了，她沒帶傘......“

“周明遠(yuǎn)是誰？“雨桐咬著吸管，汽水已經(jīng)喝掉半瓶。小滿注意到筆記本最后一頁畫著簡易地圖，紅點標(biāo)在“放映廳“位置，旁邊寫著“勿念“兩個字，墨跡被劃過幾次，顯得用力而潦草。

按照地圖繞到側(cè)樓，放映廳的木門掛著把生銹的掛鎖。小滿從褲兜掏出發(fā)卡——這是她住院時同病房姐姐送的，銀色蝴蝶形狀。雨桐在旁邊望風(fēng)，看著她屏息凝神地捅鎖孔，忽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狗叫聲。

“開了！“小滿壓低聲音。門軸發(fā)出吱呀聲，里面撲面而來的霉味讓人打噴嚏。放映廳里擺著二十幾排木椅，椅背上結(jié)著蛛網(wǎng)，正前方的幕布已經(jīng)泛黃，角落卷著邊。

雨桐用手機照亮墻壁，忽然指著角落：“快看！“那里有面涂鴉墻，最顯眼的是用紅漆寫的“永遠(yuǎn)“，旁邊是個愛心圖案，里面刻著“ZY+LY“。下方還有行小字：“1998.8.15，雨太大，沒說出口。“

“ZY是周明遠(yuǎn)嗎？LY......“小滿忽然想起筆記本里的電影票，日期正是8月15日。她蹲下身，發(fā)現(xiàn)地板縫隙里卡著枚銀色耳釘，心形，邊緣有些氧化發(fā)黑。

這時窗外忽然掠過陰影，像是有人影晃過。雨桐猛地抓住小滿的胳膊：“會不會......鬧鬼？“話音未落，遠(yuǎn)處傳來汽車鳴笛，大概是路過的貨車。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笑出聲，卻都下意識加快了翻找的速度。

傍晚時分，天際堆起鉛灰色的云。兩人抱著筆記本往山下跑時，第一滴雨點砸在小滿后頸。雨桐的自行車停在山腳便利店旁，等她們沖過去時，暴雨已經(jīng)傾盆而下，便利店的玻璃門內(nèi)透出暖黃色的光。

“先躲雨吧。“小滿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創(chuàng)可貼被浸透，邊緣卷起來。便利店里只有個戴眼鏡的男生在整理貨架，聽見動靜抬頭，露出驚訝的表情：“小滿？“

居然是同班的許嘉航。他去年拿過全市物理競賽一等獎，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課桌永遠(yuǎn)整整齊齊。此刻他穿著便利店的藍色工作服，胸前別著工牌，上面寫著“暑期兼職“。

“喝點熱的吧。“許嘉航遞來兩杯關(guān)東煮，蘿卜在湯里浮沉。雨桐戳了戳小滿胳膊，眼神在兩人之間亂轉(zhuǎn)。小滿低頭吹著熱氣，忽然想起上周數(shù)學(xué)課，她抄題時筆斷了芯，轉(zhuǎn)頭借筆，正好撞見許嘉航在草稿本上畫機械結(jié)構(gòu)圖，線條流暢得像溪流。

暴雨敲打著玻璃，遠(yuǎn)處傳來悶雷。小滿看著筆記本上暈開的字跡，忽然開口：“你們說，1998年的夏天，這里發(fā)生過什么？”

接下來的三天，三人開始拼湊周明遠(yuǎn)的故事。許嘉航在市圖書館查到舊報紙，1998年8月16日有篇社會新聞：“郊區(qū)舊電視臺突發(fā)火災(zāi)，所幸未造成人員傷亡，初步判定為電路老化所致。“照片里，放映廳的屋頂燒出個大洞，濃煙滾滾。

“火災(zāi)第二天就是日記里的8月15日。“小滿在雨桐家的書桌上攤開資料，窗外的蟬鳴一陣緊過一陣。雨桐咬著筆帽，忽然指著地圖：“看！火災(zāi)地點就在放映廳，說不定那天......“

“周明遠(yuǎn)想在放映廳表白，結(jié)果遇到暴雨，然后火災(zāi)？“許嘉航推了推眼鏡，他帶來的平板電腦里存著1998年的市三中校刊掃描件，“周明遠(yuǎn)，高三（2）班，文學(xué)社社長，保送名單里有他。“

名單下方有張合照，穿白襯衫的男生站在后排，嘴角微微上揚，眼神看向鏡頭右側(cè)。小滿忽然想起廢墟里的涂鴉，“ZY+LY“——LY會不會是林月？校刊里沒這個名字，但1997年的文藝匯演名單里，高二（3）班有個女生表演獨唱，曲目是《勇氣》。

“如果林月那天沒帶傘，周明遠(yuǎn)應(yīng)該會送她回家。“小滿喃喃道，“但火災(zāi)發(fā)生在凌晨，他們?yōu)槭裁磿谀抢锎侥敲赐恚俊?

雨桐忽然拍桌：“會不會是火災(zāi)后，周明遠(yuǎn)沒來得及表白，所以留下日記？后來他們分開了，所以才有'勿念'......“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因為看到小滿的眼神忽然凝固在筆記本某頁——那是1998年8月15那里待到那么晚？“

雨桐忽然拍桌：“會不會是火災(zāi)后，周明遠(yuǎn)沒來得及表白，所以留下日記？后來他們分開了，所以才有'勿念'......“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因為看到小滿的眼神忽然凝固在筆記本某頁——那是1998年8月15日的日記，最后一句被水洇得模糊，卻能辨認(rèn)出“對不起“三個字。

周六晚上，三人帶著手電筒再次潛入舊電視臺。小滿特意穿了白色連衣裙，雨桐說這樣更有“女主角氛圍“。放映廳的幕布已經(jīng)用晾衣繩固定，許嘉航帶來臺老式投影儀，是從爺爺家翻出來的。

“這卷膠片是在倉庫找到的。“他調(diào)試著鏡頭，膠片軸轉(zhuǎn)動時發(fā)出沙沙聲。小滿攥著那枚耳釘，心跳得厲害，總覺得下一秒會看見什么秘密。

光束投在幕布上時，畫面有些模糊，像是家庭錄像。鏡頭晃了晃，出現(xiàn)穿白襯衫的少年，背景是放映廳的木椅。他對著鏡頭笑，身后站著扎馬尾的女生，穿著白色連衣裙，手里拿著冰淇淋——正是校刊里的周明遠(yuǎn)和林月。

“今天林月說，她想當(dāng)導(dǎo)演。“少年的聲音帶著青澀，“她說以后要拍一部關(guān)于夏天的電影，里面有蟬鳴、橘子汽水，還有......“畫面忽然晃動，傳來笑聲和翻找東西的聲音，“周明遠(yuǎn)！別拍了！“

鏡頭轉(zhuǎn)向天花板，能看見吊扇在轉(zhuǎn)動，接著是暴雨敲擊屋頂?shù)穆曇簟．嬅嫱蝗缓诹藥酌耄倭疗饡r，少年和女生坐在前排，中間隔著半條長椅。少年手里拿著個盒子，正要遞過去，忽然有人敲門，大喊著“起火了“！

畫面劇烈搖晃，能聽見咳嗽聲和奔跑聲。最后一幀是少年轉(zhuǎn)身看向鏡頭，眼神里有驚恐和不舍，隨后畫面徹底消失，膠片軸空轉(zhuǎn)起來。

“所以那天他想表白，結(jié)果起火了。“雨桐的聲音有些哽咽，“那個盒子里是不是耳釘？林月跑的時候掉了一只......“

小滿摸出褲兜里的耳釘，在手電筒下泛著微光。許嘉航忽然指向幕布下方：不知何時，那里多了行粉筆字——“謝謝你找到它“。字跡新鮮，像是剛寫的。

涂鴉面面相覷，忽然聽見外面?zhèn)鱽碜孕熊団徛暋_出去時，只看見道白色身影拐過圍墻，馬尾辮在月光下晃了晃，消失在蟬鳴里。

八月的最后一周，小滿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三人把筆記本和耳釘放回鐵盒，埋在放映廳的涂鴉墻下，旁邊種了株向日葵。許嘉航回了趟爺爺家，帶回張泛黃的結(jié)婚照——1999年的秋天，穿白襯衫的少年和扎馬尾的女生站在民政局門口，男生手里拿著支向日葵。

“原來'勿念'是'勿忘我'的意思。“小滿看著照片里兩人相扣的手，忽然明白日記里的“對不起“，或許是因為火災(zāi)后少年自責(zé)沒能保護好女孩，卻不知她早已在等待。

暑假最后一天，他們在巷口喝光最后一瓶橘子汽水。雨桐指著天上的流云：“明年夏天，我們?nèi)タ纯凑嬲拇蠛０伞！霸S嘉航低頭整理書包，露出耳尖的紅：“我查了，海邊有個燈塔，晚上會亮。“

小滿望著漸漸淡去的蟬鳴，忽然覺得這個夏天像部未完成的電影，而他們都在等待下一個章節(jié)的開始。繃書包下的那天，護士姐姐說傷口會留下淡淡的疤，此刻她摸著愈合的皮膚，忽然明白有些痕跡不是遺憾，而是時光來過的證據(jù)。

風(fēng)起時，巷口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遠(yuǎn)處傳來新的蟬鳴，不知是今年的第幾批。林小滿背著書包走向公交站，陽光穿過指縫，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就像1998年那個暴雨夜，少年沒能說出口的告白，最終在二十年后的夏天，被三個孩子的好奇心釀成了最甜的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