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軍買這車的時候就知道會有牛鬼蛇神找上門來，這才掛了公社的名義，這時候不就派上了用場。

他故意把“公用”、“公社”、“不是我的”幾個詞說得格外響亮，氣得狄文濤臉色鐵青，活像生吞了個癩蛤蟆。

狄文濤的本事王鐵軍還不清楚？

他要真有本事從公社白拿東西，哪還用得著在這兒跟王鐵軍磨嘴皮子？

連工業券都弄不到的人，去公社打批條？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鐵軍啊。”狄文濤強壓著火氣，壓低聲音說：

“這事兒只要你不說，公社上哪兒知道去？這車到了你這兒，跟你的有啥區別？”

他搓著手，陪著笑臉：“這樣，你要送貨的時候，車優先給你用，這總行了吧？”

王鐵軍心里冷笑，暗想：“好家伙，我自己的東西，用起來還得經過你批準？”

他故意露出惶恐的表情，連連擺手：“哎呦，狄書記你可別這么說！”

“什么叫'公社的東西就是我的’？你這不是教我薅社會主義羊毛嗎？”

王鐵軍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雖說現在政策是寬松了些，可你這么搞，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

他突然一拍腦門：“哎喲，瞧我這張嘴！我一個小老百姓，哪敢議論你狄書記的工作方法啊！”

說著，他作勢就要往外走：“這么著，我這就去公社找張主任問問，看這事該怎么辦才合適。”

“只要公社點頭，我保證沒二話！”

狄文濤見軟的不行，頓時沉下臉來：

“王鐵軍！你別給臉不要臉！”

他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家要是還想在松嶺屯待下去，就給我識相點！”

“我都說了讓你優先用車，你還想怎樣？”

就在這時，屋里突然傳來一聲炸雷般的怒吼：

“狄文濤！老子還沒斷氣呢，你就敢那么欺負我兒子？！”

王鐵軍回頭一看，只見母親劉素珍正背著父親王二牛從里屋走出來。

王二牛雖然病得瘦脫了相，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活像一頭發怒的老黃牛。

王二牛趴在劉素珍背上，瘦骨嶙峋的手指指著狄文濤，聲音嘶啞卻擲地有聲：

“昨兒個夜里鐵軍跟他娘說有人欺負到家里來了，我還不信！今兒個可算親眼見著了！”

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繼續道：

“給林場扛木頭砸斷脊梁那會兒，領導說我是模范工人。”

“現在可好，模范工人連自家門檻都守不住了！我還沒咽氣就有人欺負到我老婆孩子頭上了！”

說著，他拍了拍劉素珍的肩膀：

“素珍，你背我去公社！”

“既然屯里不給個說法，咱們就去公社討！”

“到了公社門口，你給我找棵結實的歪脖樹，我這就吊死在那兒！”

“讓縣里來的領導都看看，咱們松嶺屯是怎么對待模范工人的！”

王二牛突然哽咽了一下，轉頭對王鐵軍說：

“鐵軍啊，爹要是死了，你跟你娘別守著。”

“找個厚道人家改嫁，總比在這兒受人欺負強……”

王二牛強撐著要起身，疼得臉色煞白，卻還是咬著牙往外指，喘著粗氣說：

“鐵軍，扶我起來！素珍，去把門板卸了當擔架！今兒個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公社去！”

狄文濤這會兒是真慌了神，兩腿直打顫。

誰不知道王二牛是出了名的倔驢脾氣？他絕對是說得出做得出的。

“二、二牛哥……”狄文濤陪著笑往門口退，“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我這不是聽說你傷著，特意來看看嘛……”

王二牛冷笑一聲：“看？帶著人來抄家是吧？”

“鐵軍！去把倉房那捆麻繩拿來！要最粗的那股！”

狄文濤一聽這話，嚇得差點尿褲子。

王二牛要真在公社門口上了吊，這事兒可就捅破天了。

“別別別！”狄文濤連連擺手，“那啥，我家灶上還燉著酸菜呢！再不回去該糊鍋了！”

說著就往門外竄，被門檻絆了個跟頭也顧不上疼，爬起來就跑。

趕走狄文濤之后，王二牛好不容易直起來的身體也像是被抽沒了力氣一般，瞬間癱軟了下去。

王鐵軍嚇了一跳，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

“爹！你這是要干啥！這事我能應付。”

說到這里，王鐵軍轉頭對娘埋怨了句：

“娘！你咋能讓爹下炕，由著他胡來呢？”

“這要是再把骨頭錯位了，可咋整！”

王二牛一把攥住兒子的手腕：

“鐵軍，別怪你娘！是我非要出來的！”

他咬著牙直起身子，沖著院外圍觀的人群吼道：

“我出來就是要讓大家知道，我王二牛還沒死呢！”

說著突然泄了氣似的歪在兒子肩上，卻還強撐著說：

“鐵軍啊，先回屋。”

“等……等吃過早飯我們就去縣醫院瞧瞧。”

“我要再這么癱著，你們娘倆非得讓那群畜生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我王二牛這輩子啥都不怕，就怕護不住你們。”

狄文濤的造訪讓王二牛更加堅定了去醫院瞧病的決心，對王鐵軍來說也算是個意外之喜。

王鐵軍輕拍著爹的胸口，幫他順著氣，安撫道：

“爹，你別生氣，那狗打跑了就好，還能跟他對咬不成？”

“晚點叫大勇搭把手，吃完早飯我們就出發。”

劉素珍抹著眼淚端來一碗熱水：

“先別說了，喝口水順順氣，我現在就去準備早飯。”

灶間的蒸籠冒著白汽，劉素珍掀開籠屜，六個雪白的大饅頭脹鼓鼓的，散發著甜絲絲的麥香。

這是她昨兒半夜就發好的面，特意多揉了兩把堿，就著灶膛的余溫醒了一宿，早上醒來只要稍微蒸一下就能讓大家伙兒吃上熱乎的大白饅頭。

王鐵軍掰開一個饅頭，里頭蜂窩似的孔隙冒著熱氣：

“爹，你嘗嘗，娘蒸的饅頭比供銷社賣的還暄乎。”

劉素珍也低聲催促道：

“趁熱吃，我還特意往面里揉了一勺豬油。”

王二牛捧著熱騰騰的饅頭，看著媳婦兒子圍坐在自己身邊。

晨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把三個人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他忽然覺得，他不能再窩囊在床上當縮頭烏龜，得承擔起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