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這天清晨，韓夫人將一枚銅鑰匙放在賬本上：“這次蘇州的貨，你去接。“

云霧正在謄抄賬冊的手一抖，墨汁在紙上暈開一朵黑花。自從三個月前開始學習看賬，這是第一次被委以重任。

‘’我？“

她嗓子發緊，“可是驗貨...“

‘’總不能一輩子跟在我后面。“

韓夫人吐出一口煙圈，“這次只要二十匹素綢，算是練手。“

去碼頭的路上，云霧反復摩挲著掛在脖子上的鑰匙。

這是布莊小金庫的鑰匙，里面裝著五十兩現銀——足夠買上等素綢二十匹。

她想起昨日在賬本上看到的數字：一匹上等素綢進貨價二兩四錢，零售能賣三兩六錢。若是這筆生意做成，至少能賺二十多兩。

蘇州來的貨船停靠在三號碼頭。

云霧剛走近，就有個穿褐色短打的商人迎上來：“姑娘可是霓裳布莊的？“

‘’正是。“

云霧學著韓夫人的姿態微微頷首，“來看素綢。“

商人引她到艙內，掀開油布。

月光般的綢緞在昏暗的船艙里泛著柔和的光澤，云霧忍不住伸手撫摸——觸手冰涼絲滑，確是上等貨色。

‘’二兩六一匹。“商人嘆氣，“今年蠶絲收成不好...“

云霧心里咯噔一下。這比預算高出兩錢，二十匹就要多花四兩銀子。

她正猶豫，商人突然壓低聲音：“其實還有一批，只要二兩一匹...“

云霧遲疑了一下。韓夫人交代過，素綢市價一般在二兩四錢左右，這價格低得有些不尋常。

‘’能先看看貨嗎？“她問。

商人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當然！“

他領著云霧下了船艙，掀開油布，露出一摞摞素白綢緞。云霧伸手摸了摸，料子光滑柔軟，乍一看與上等綢緞無異。

商人抓起一匹抖開：“您看，就是織得略松些，做成衣裳根本看不出差別。“

‘’怎么樣？這價格，別處可找不到。“

商人壓低聲音，“實話告訴您，這批貨是急著出手的，所以才便宜。“

云霧猶豫了。

她的手指在綢緞間流連。省下八兩銀子...夠買三匹好料子了。

她想起韓夫人常說的話：“做生意要懂得變通。“

‘’就要這批。“她聽見自己說。

——

第一批客人找上門是在三天后。

‘’掌柜的！“綢緞莊的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婦人怒氣沖沖地闖進來。

‘’你們賣的什么料子！“

她抖開一件半成品衣裙，袖口處赫然暈開一片詭異的藍綠色。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客人接踵而至，每個人手里的素綢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褪色。

“你們霓裳布莊賣的是什么破爛料子！“一位穿著體面的婦人怒氣沖沖地將一匹染花的綢緞摔在柜臺上。

‘’才下水就褪色，我好好的衣裳全毀了！“

云霧臉色煞白，急忙展開布料查看——原本素白的綢緞上，竟暈開一片片淡黃色的污漬，像是染料未固色，遇水即溶。

‘’這……這不可能……“她聲音發顫。

可接下來的兩日，退貨的客人接踵而至。

有人拿著裁了一半的衣料，有人拎著染花了的成衣，甚至有位繡坊的管事帶著十幾個繡娘上門討說法——她們的繡線全被劣質綢緞染污，一整批貨全毀了。

云霧站在柜臺后，指尖冰涼。她終于明白，自己被騙了。

那商人賣的，根本不是正經素綢，而是摻了劣質染料的次品！

她雙腿發軟，耳邊嗡嗡作響。她機械地接過客人扔回的布料，摸出錢袋開始退錢。當最后一位客人離開時，錢箱里只剩下幾枚散碎銀子。

‘’這就是你精挑細選的貨？“韓夫人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指尖捻著一塊褪色的綢緞。

‘’我...我不知道會這樣...“云霧的喉嚨像塞了團棉花。

‘’不知道？“

韓夫人突然將布料按進茶水里，“現在知道了？“

“你知道這批退貨要賠多少錢嗎？“

當晚打烊后，云霧跪在后院青石板上。秋夜的寒氣透過單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卻比不上心里的冰涼。

韓夫人冷著臉坐在賬房里，面前攤開的賬冊上密密麻麻記滿了賠償數額。云霧垂著頭，手指死死攥著衣角。

‘’總共退了十八匹，按市價三兩一匹算，要賠五十四兩。“

韓夫人的聲音不帶感情，“再加上繡坊的損失，至少八十兩。“

八十兩！

云霧眼前一黑，差點站不穩。她這半年攢下的全部積蓄，也不過十幾兩銀子。

‘’我……我會賠。“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韓夫人抬眼看著她：“你拿什么賠？“

云霧咬著唇，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她全部的積蓄——八兩銀子，還有一枚陸小姐留給她的一只耳鐺。

‘’這是我所有的錢……剩下的，我會做工慢慢還。“

‘’你倒是實誠。“

韓夫人盯著她看了許久，突然嘆了口氣：“錢你拿回去。“

云霧猛地抬頭。

‘’這次虧的錢，從你往后三年的工錢里扣。“

韓夫人合上賬冊，“但你要記住這個教訓——貪小便宜，吃大虧。“

次日天未亮，韓夫人就把云霧拽去了染坊。

晨霧中，工匠們正將生絲浸入染缸，靛藍色的汁液翻滾著，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韓夫人隨手抓起一匹素綢，“刺啦“一聲撕下一角，丟進旁邊的火盆里。

‘’看好了。“她指著燃燒的布料。

‘’真絲燒起來有焦臭味，煙是青白色的。若是摻了棉或麻，煙會發黑，味道像燒紙。“

她又取出一塊云霧買回來的劣質綢緞，撕下一角點燃。這一次，火焰“噼啪“作響，冒出濃烈的黑煙，還帶著一股刺鼻的酸味。

‘’這是摻了木漿和劣質染料的。“韓夫人冷聲道，“黑心商人專騙你這種生手。“

云霧死死盯著那縷黑煙，仿佛要把這個教訓烙進腦海里。

回布莊的路上，韓夫人突然問：“知道這次錯在哪嗎？“

‘’不該貪便宜...“

‘’錯！“

韓夫人猛地轉身，“是不懂裝懂！若當時當場驗貨，何至于此？“

深秋的清晨，蘇州來的貨船再次靠岸。這次云霧帶著全套工具：剪刀、火石、水囊，還有韓夫人給的驗貨單。

‘’姑娘又來啦？“

還是那個褐衣商人，笑容卻有些僵硬，“上好的素綢...“

云霧二話不說，抄起剪刀“刺啦“撕下一塊布邊。商人臉色大變：“你干什么！“

火焰吞沒布料的瞬間，騰起熟悉的黑煙。云霧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商人在后面喊：“別走啊！這批只要一兩八...“

她頭也不回地走向五號碼頭。那里停著韓夫人介紹的船，雖然每匹貴三錢銀子，但...

‘’驗貨。“

她對著陌生船主舉起剪刀，聲音堅定得讓自己都驚訝。

這一次，燃燒的布料騰起青白色的煙，散發出淡淡的焦味。

是真正的上等素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