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熱浪滾滾。
我拖著行李箱,站在曾經住過的公寓樓下。
陽光像滾燙的金屬片,一片片砸在皮膚上,灼得生疼。
蟬鳴聲嘶力竭,仿佛在抗議這過分的炎熱。
我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像是某種倒計時。
鑰匙插進鎖孔時,我頓了頓。
門鎖有些生澀,轉動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是拒絕我的歸來。
推開門,灰塵在陽光里浮動,像是被驚擾的幽靈。
房間里的一切都蒙著一層薄灰。
書桌上還攤著沒寫完的H論文,筆帽隨意地丟在一旁,仿佛我只是出門買杯咖啡,很快就會回來繼續。
衣柜里掛著幾件沒帶走的衣服,衣架上還貼著便利貼,寫著“記得干洗”。
我蹲下來,拉開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塞滿了零碎的東西——電影票根、過期的演唱會門票、寫了一半的明信片、幾顆褪色的紐扣。
最底下,壓著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我和H的合照。
照片上的我們站在海邊,他摟著我的肩膀,笑得肆意張揚。
海浪拍打著沙灘,陽光在他的發梢跳躍。
那時的他,眼里有光,像是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
我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手指被紙邊割出一道淺淺的痕。
陽光像融化的金箔,緩緩流淌在他的輪廓上。
我站在三樓窗口,看著H在樓下仰頭的模樣,他的睫毛在強光下變成半透明的金色,像是被陽光穿透的蟬翼。
這個角度太熟悉了——從前每次吵架,他都會站在這個位置等我開窗。
而現在,我們之間隔著三年的時光,和無數個未能撥通的電話。
“好久不見。”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含著一塊曬化的太妃糖。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好久不見。”
蟬鳴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我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痕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而我的右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著相同的位置。
樓下小賣部的冰柜發出嗡嗡的運轉聲,空氣中飄來棒冰的甜膩氣息,讓我想起某個相似的夏日午后,我們分食的最后一只紅豆冰棍。
“要上來坐坐嗎?”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房間里還堆著沒打包完的紙箱,床頭柜上擺著我們分手那天的電影票根——這些年來我像個可笑的守墓人,固執地保存著所有關于他的遺物。
他搖搖頭,T恤領口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跡:“就在這兒說吧。”
我們之間隔著五級臺階的距離。
他站在第三級,我站在平臺處,正好能平視他眼角新添的細紋。
陽光把我們分割成明暗兩部分,他的半邊臉浸在陰影里,像是被時光啃噬掉一塊。
“你...還好嗎?”我的視線落在他T恤下擺的線頭上,那里有個小破洞,是當年我學縫紉時蹩腳的杰作。沒想到他還留著這件衣服。
“還好。”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你呢?”
“我也還好。”
謊言在空氣中凝結成冰。
我們都知道對方在說謊——他的朋友圈停更在去年冬天,而我微博小號里全是凌晨三點的碎碎念。
樓下傳來孩童追逐打鬧的笑聲,尖銳得刺耳。
一個紅色氣球飄到我們之間的欄桿上,“啪”地炸裂,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
他摸出煙盒,遞給我一支。
打火機的火苗在陽光下幾乎看不見。
我吐出的煙霧很快被熱浪蒸騰殆盡,就像我們那些未能說出口的話。
他的煙灰落在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灰色墳冢。
“聽說你要結婚了。”他突然說。
我猛地嗆住,煙灰燙傷了手指。
那個金融圈的相親對象,上個月確實在米其林餐廳求了婚。
戒指太緊,勒得我無名指發疼,第二天就退了回去。
“只是傳聞。”我掐滅煙,“你呢?”
“分了。”他笑了笑,“她說我夢里總喊別人的名字。”
暮色開始吞噬建筑物的輪廓。
遠處寫字樓的玻璃幕墻反射出橘紅色的光,像一塊慢慢冷卻的鐵板。
我們默契地看著夕陽下沉,就像當年在足球場等待螢火蟲出現時那樣。
路燈突然亮起來,驚醒了這場靜默的儀式。
他踩滅第七個煙頭,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我的腳邊。
“我該走了。”他轉身時帶起一陣熱風,吹散了我腳邊的煙灰。
“保重。”
他沒有回頭,只是擺了擺手。
這個背影和記憶中拖著行李箱離開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只是這次他的肩膀垮得更低,像是背負著更多看不見的重量。
我數著他的腳步聲——十七步到轉角,和當年一樣。
在即將消失的瞬間,他突然回頭,嘴唇動了動。
風聲太大,我只捕捉到幾個零碎的音節,可能是“對不起”,也可能是“記得關窗”。
當他的身影徹底融入夜色,我才發現手里攥著的煙盒已經被捏變形。
鋁箔紙上反光的,不知是路燈還是眼淚。
樓下的冰柜又開始運轉,發出垂死般的嗡鳴。
回到房間,我打開所有的紙箱。電影票根、情侶手鏈、寫滿情書的筆記本,這些年來精心保存的遺物,此刻都顯得如此可笑。
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得滿地紙箱像一個個空蕩蕩的棺材。
最后我在衣柜深處找到一個鐵盒,里面裝著那年夏天沒送出去的明信片。
背面寫著:“等極光出現時,我們就結婚吧。”字跡被歲月暈染得模糊不清。
手機突然震動,是搬家公司的確認短信。
我關上窗,卻關不掉窗外此起彼伏的蟬鳴。
它們不知疲倦地叫著,仿佛這個永遠不會結束的夏天,真的可以持續到世界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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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柬是淺藍色的,燙金的字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把它對著光線轉了三圈,確認這不是幻覺。
郵戳顯示是從三百公里外的小城寄來的,那個我們曾經約定要一起養老的海濱城市。
婚禮前夜,我把衣柜里的衣服全攤在床上。
最終選了那條湖藍色的西裝。
化妝時粉底打了三遍才蓋住黑眼圈,腮紅卻怎么都暈不開,像兩團僵硬的晚霞。
鏡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嘴角上揚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出來的。
禮堂門口的氣球拱門飄著珍珠白和霧霾藍的氣球,配色像極了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的那片海。
簽到簿的封面燙著新人名字,我盯著那個“H&L”的logo看了太久,指尖在燙金字母上摩挲出一道汗漬。
負責收禮金的姑娘笑容甜美:“您是新娘的朋友還是新郎的?”
“是...”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是高中同學。”
禮堂里正在播放《夢中的婚禮》,鋼琴聲像融化的奶油流淌在空氣里。
我選了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正好能看見他西裝革履的背影。
當新娘挽著父親入場時,他的肩膀微微顫抖。
新娘很美,頭紗上的碎鉆在燈光下像落了一場銀河。
她經過我身邊時,香水味是陌生的橙花調,不像我永遠只用鼠尾草海鹽。
他們的誓詞說得磕磕絆絆,新娘哭花了睫毛膏,他手忙腳亂地掏手帕——那方深藍色手帕,是我送他的二十歲生日禮物。
交換戒指時,我的無名指突然刺痛。
掌聲響起時我慢了半拍。
敬酒環節他喝了很多,眼睛亮得像我們初吻那夜的星星。
輪到我這桌時,他的酒杯突然晃了一下,香檳灑在我西褲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對不起。”
他說,聲音比那年夏天還要啞。
伴郎笑著打圓場,說新郎見到老同學太激動。
我端起酒杯:“祝你們百年好合。”玻璃相撞的清脆聲響中,我聽見自己心臟皸裂的聲音。
新娘好奇地打量我,說這個藍色襯的你好俊美。
他盯著酒漬,喉結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
切蛋糕時我溜到了露臺上。
八月的晚風裹挾著海鹽氣息,遠處燈塔的光柱掃過婚宴大廳的玻璃穹頂。
手機相冊自動彈出“三年前的今天”,是我們在大排檔吃燒烤的合照,他正把烤茄子上的蔥花一顆顆挑出來。
“要走了?”伴娘追出來遞給我一份回禮,絲絨盒子里裝著鍍金書簽,刻著婚禮日期。
我道謝時她突然說:“H說你是他最重要的...”話沒說完就被里面的歡呼聲打斷,新人正在扔捧花。
我悄悄從側門離開時,夜空突然炸開煙花。
藍的、金的、銀的,像極了我們躺在足球場上看過的那些。
后視鏡里,最后一朵煙花正好拼成巨大的愛心,照亮了酒店門口“永結同心”的立牌。
車載電臺隨機播放到《嘉賓》,我關掉導航,任由車子在沿海公路漫無目的地開。
后座放著沒送出去的禮物——某年他隨口提過的絕版唱片,我花了兩年才淘到。
現在它永遠會是張未拆封的唱片了,就像我們永遠停留在第99頁的愛情故事。
在某個能看見燈塔的轉彎處,我搖下車窗。
咸澀的海風灌進來,吹散了精心打理的卷發。
手機在包里震動,是他發來的消息:“謝謝你來。”
我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
最終回復了一個系統自帶的婚禮emoji,然后拉黑了號碼。
晨曦初現時,我拐進了高速公路服務區。
洗手間的鏡子里,酒漬已經干涸,變成地圖上某個記不住名字的島嶼形狀。
我用冷水拍了拍臉,摘下發間不知何時沾上的彩帶碎屑。
在加油站買咖啡時,收銀臺旁的電視正在播放早間新聞。
氣象主播說今天有四十度高溫,是今年最熱的夏天。
我推開玻璃門,熱浪撲面而來的瞬間,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個少年,也是這樣冒著酷暑跑來見我,劉海被汗水浸得透濕。
陽光刺得眼睛發疼。
我戴上墨鏡,把銀杏葉書簽夾進汽車手冊,發動引擎駛向收費站。
后視鏡里,服務區的輪廓漸漸融化在熱浪中,像被擦除的鉛筆痕跡。
收音機里主持人說,接下來播放的是今日婚禮點播排行第一的歌曲。
當《給你們》的前奏響起時,我關掉電臺,搖上車窗。
空調出風口飄出車載香薰的味道,是去年他送我的生日禮物,名字叫“夏日終章”。
(我沒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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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了很久看了很久,在屬于我和L的世界
我想可能太久了久到我已經忘記L的聲音忘記了和L的記憶
又或者我從來沒有忘記那怕一刻
我討厭14這個數字但是L賦予了它意義,也讓我不得不永遠記得14這個數字。
我站在站臺等地鐵時,手機日歷突然彈出提醒:“L的生日”。
這個我設置了十四年卻從未刪除的提醒,像一根細小的針,準確無誤地刺入記憶的縫隙。
列車進站時刮起一陣風,吹散了站臺上我的頭發。
我忘記了但記得是雨天,L就是這樣扎著頭發,拖著14寸的登機箱消失在安檢口,箱輪在地面劃出的水痕,像一條轉瞬即逝的銀河。
地鐵穿過隧道時,車窗變成漆黑的鏡子。
我看見自己眼角新添的細紋,也看見L把藍色玻璃珠按在我掌心的樣子。
“第14顆,”她說,“湊滿就回來。”
那些珠子現在仍收在餅干盒里,每顆都用馬克筆標著日期,最近一顆的日期是去年冬天。
慘白的光線下,我總錯覺看見L蜷縮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像大學時等我下課那樣。
上個月整理舊物,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里翻出L的涂鴉。
第14頁的牛頓頭上被她畫了天使光環,旁邊寫著:“如果F=ma,那想念=?”
我當時用鉛筆在后面補了“=∞”,現在看已經暈開了,像一滴干涸的淚。
昨晚暴雨,我被雷聲驚醒。
手機屏幕自動亮起,顯示凌晨1:14,天氣預報推送:“明日降水概率14%”。
這該死的數字像L留下的暗號,在深夜里突然咬我一口。
我翻身把臉埋進枕頭,聞到一章都沒換的洗衣液味道——當年和L一起買的限量款,現在連山寨廠家都停產了。
今早便利店,收銀員找零時遞來四枚硬幣。
“剛好十四元。”她說。
我盯著掌心的一元硬幣,國徽面朝上的概率是50%,四枚全朝上的概率是6.25%。
這種毫無意義的計算是L教我的消遣,現在成了揮之不去的惡習。
下班時在電梯遇見14樓的新租戶。
他按樓層時,我看見他鑰匙串上掛著藍色玻璃珠。
“朋友送的,”他注意到我的視線,“說能保平安。”
我點點頭走出電梯,在玻璃門上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原來我一直在用L的眼睛看世界。
回家路上經過新開的甜品店。
冰柜里擺著紅豆冰棍,標簽上印著“限時14天”。
我買了兩支,一支當場吃完,一支任它融化在長椅上。
暮色中,糖漿像十四年前那樣黏在指縫里,這次卻再沒有人會笑著罵我邋遢。
推開門,月光正照在墻上的掛歷,今天的日期被紅筆圈出——清潔工每周四來打掃,而L離開那天也是周四。
我癱在沙發上,發現茶幾擺著陌生的藥盒。說明書上寫著:“每日1-4片”。
突然笑起來,笑著笑著開始干嘔。
原來連藥都逃不開這個數字,像L陰魂不散的玩笑。
(其實不是14一直都是屬于我們的幸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