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平六年(公元63年)九月,蘭臺的銀杏葉已盡染金黃,秋風拂過,如金色蝴蝶般紛紛揚揚飄落。
班固跪坐在石渠閣的樟木地板上,專注地整理著典籍。他身著素色長衫,發髻整齊,眉宇間透著儒雅與堅毅。面前攤開的《太史公書》殘卷,泛著陳年竹香,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滄桑。
他小心翼翼地用麂皮擦拭著青銅書刀,那書刀刀柄上“班氏藏書”的銘文,在秋陽下閃著微光,似在見證著班氏家族對文化的傳承與堅守。他動作輕柔,仿佛在呵護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眼神中滿是虔誠。
就在他沉浸于書卷之中時,忽見竹簡堆中飄落一方素帕。那素帕輕盈地落在地上,宛如一片潔白的云朵。
班固心中一驚,忙伸手拾起。帕角繡著“穎”字銀紋,針腳細密,工藝精湛,幽香似雪后寒梅,清冽而淡雅。
他的心猛地一顫,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摩挲著那“穎”字,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個身影。這素帕的主人究竟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蘭臺之中?他心中滿是疑惑,一種莫名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
此后幾日,班固整理典籍時,總會不自覺地留意那方素帕。他試圖從周圍人的只言片語中,探尋素帕主人的線索,卻始終一無所獲。這素帕就像一個神秘的謎團,縈繞在他的心頭,讓他難以釋懷。
而那方素帕,依舊靜靜地躺在他的書案一角,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仿佛在等待著主人揭開它背后的秘密,又似在默默訴說著一段即將開啟的緣分。
2
班固起身,手中緊攥著那方撿拾的素帕,欲將其交還苦苦尋找的主人。他神色略顯急切,目光在四周逡巡,恰在這時,一只素手伸來,欲取這素帕。指尖相觸的瞬間,如電流般傳遍兩人全身。
竇家小娘竇穎,似受驚的小鹿,急退半步,鸞紋錦履踩碎滿地光影,發出細微的聲響。她面頰緋紅,眼神中帶著一絲慌亂與羞澀,雙手不自覺地絞著衣角。
“班令史萬安。”清泠的女聲如山間清泉,驚得班固專注的手腕一顫,書刀在殘卷上劃出一道細痕。他微微一怔,心中暗自懊惱,忙抬頭望去。
只見那少女身著藕荷色曲裾,衣袂飄飄,掃過門檻,發間的白玉步搖在穿堂風中輕響,似在訴說著少女的心事。她眉如遠黛,目若秋水,朱唇輕抿,盡顯大家閨秀的端莊與優雅。
竇穎懷中《女誡》書匣半開,露出扉頁朱批。班固目光掃過,心中猛地一震,那字跡竟與小妹班昭前日興之所至,批注的《幽通賦》十分相似。
他不禁心中起疑,這竇家小娘與小妹班昭莫非有何關聯?
竇穎察覺到班固的目光,臉頰愈發紅潤,她微微福身,輕聲說道:
“班令史,此帕乃小女子遺失之物,還望歸還。”聲音輕柔,如春風拂面。
班固回過神來,忙雙手遞上素帕,說道:“竇小娘,是在下失禮了。”
兩人目光交匯,仿佛有一種無形的情愫在空氣中蔓延。而這素帕,也似乎成了他們之間緣分的紐帶。
3
竇穎的目光,如靈動的蝶兒,輕輕落在那部殘卷的裂痕處。她柳眉微蹙,眼中滿是好奇與關切,轉身詢問班固道:
“班令史,此卷當是孝武年間抄本,這般損壞實在可惜。班令史何不試用河西進貢的駝膠進行修補呢?”
班固微微一怔,心中暗自思忖:
“這竇家小娘,怎會知曉如此修補之法?”不待他回答,竇穎已款款跪坐案前,素手纖纖,從袖中取出一個嵌螺鈿的漆盒。那漆盒精致華美,在光線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
“這是祖父大人當年鎮守敦煌時得的秘法,以三成魚膠混七成駱駝皮膠,最能養護竹簡。”
竇穎的聲音輕柔婉轉,如潺潺溪流。她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打開漆盒,取出一小團膠,開始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殘卷的裂痕處。
班固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竇穎的一舉一動。她的神情專注而認真,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仿佛世間萬物都已與她無關。
班固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漣漪,這竇家小娘,不僅才情出眾,竟還懂得這般修補古籍的秘法。
隨著膠水的涂抹,殘卷的裂痕漸漸被填補,仿佛時光的傷痕也在慢慢愈合。竇穎抬起頭,看著班固,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說道:
“班令史,如此修補,這殘卷或可再存數十年。”
班固心中感激不已,忙拱手道:
“竇小娘心思巧妙,班固感激不盡。只是不知這秘法,竇小娘從何得知?”
竇穎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日暖陽,溫暖而迷人,說道:“班令史不必多問,日后自會知曉。”
這神秘的回答,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班固心中激起層層漣漪,他隱隱覺得,這竇家小娘背后,似乎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4
班固鼻中嗅到淡淡的安息香,那香氣沁人心脾,似有魔力般,讓他的心神為之一蕩。不經意間,他發現少女的指尖染著一些墨痕。那墨色極特別,在日光下泛著孔雀石的青藍,如神秘的幽光,引人探尋。
“竇娘子用的是于闐貢墨?”話一出口,班固才覺唐突,耳尖已微微發燙,臉頰也泛起淡淡的紅暈。
“班令史好眼力。”竇穎將漆盒推近些,唇角含笑,眼中滿是自信,“這墨錠還是元初三年,祖父平定隴西時所得。”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如珠落玉盤。
竇穎忽然指向殘卷某處,神色專注而認真,“班令史啊,此處‘諸侯皆屬焉’的‘屬’字,與建武年間洛陽官刻本筆法不同,倒像是河西流傳的楚地古隸。”
班固聞言,驚訝萬分,定定地看著竇穎,心中暗自驚嘆:“這竇家小娘,不僅對貢墨了如指掌,竟還精通書法筆法之辨。”
他趕忙湊近殘卷,仔細端詳,越看越覺得竇穎所言極是。
閣外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清脆而急促,驚起檐下棲鴿,撲棱棱地飛向天空。竇穎的身影已經遠去,只留下一抹藕荷色的衣袂在風中飄動。
望著少女鬢邊晃動的步搖,班固恍惚想起建武二十八年那個春夜,小妹班昭剛剛出生時,母親竇氏發間也戴著這樣的白玉簪。
那白玉簪溫潤潔白,在燭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芒,與竇穎今日步搖上的白玉交相輝映。
班固的心一陣顫抖,不能自已。
5
永平六年(公元63年)十月望日,長安竇府藏書閣內,青銅雁魚燈吐著幽幽火光,將滿室古籍映得影影綽綽。班固身著青衫,立于書架前,指尖輕撫過那卷大司空竇融親筆所書的河西軍報。羊皮卷邊緣的燒灼痕跡,歷經歲月仍帶著狼煙氣息,仿佛能聽見當年金戈鐵馬之聲。
忽地,一陣鎏金帶扣的碰撞聲打破了寂靜。竇穎解下腰間蹀躞帶,動作輕盈卻帶著幾分決絕,驚醒了沉思中的班固。他觸到刃柄溫潤的包漿,目光忽凝——那刃身暗紋,竟與父親班彪當年隨身玉佩的云雷紋同出一源。窗外月色漫過欞格,在少女眉間投下搖曳的竹影,她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班令史可知此刃名字?”竇穎忽然貼近,發間安息香愈發濃郁,繚繞在兩人之間。班固只覺心跳加速,耳邊響起她輕柔的聲音:“祖父大人喚它‘裁云’,說史筆如刀,當裁天地云霧,現朗朗乾坤。”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班固修訂的《西域傳》草稿,語氣中帶著幾分探尋:“就像令史在龜茲王那段補注——‘其俗重諾,約必以血’。”班固聞言,心中一震,抬頭望向她,只見她眸中閃爍著智慧與期待的光芒。
這一夜,藏書閣內,月光如水,兩人相對而立,仿佛能聽見歷史的心跳。班固心中暗自思量,這“裁云”之刃,不僅承載著竇家的榮耀與秘密,更似預示著一段新的歷史篇章即將開啟。
6
更鼓聲自遠處隱隱傳來,一聲聲,似重錘敲在班固的心頭。那沉悶的聲響,攪亂了他本就紛亂的思緒,驚得他掌心沁出層層汗珠,在微弱的燭光下泛著晶瑩的光。
竇穎卻已翩然起身,廣袖如流云般輕揚,從袖中緩緩取出半枚玉環,置于案幾之上。那玉環在月色與燭光的交織下,泛著溫潤光澤,仿佛承載著千年的故事。
“這是小女去年上巳節在渭水河畔游玩拾得。聽聞令史家學淵源,可能辨此玉年代?”竇穎聲音輕柔婉轉,如潺潺溪流,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目光中滿是期待。
月光透過玉環中心的孔洞,在斑駁竹簡上投下瑩潤光斑,宛如時光的印記,將兩人籠罩在這神秘而靜謐的氛圍中。
班固喉頭發緊,目光凝視著那玉環,心中似有驚濤駭浪翻涌。他深知,這玉環絕非尋常之物,其背后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緩緩開口,聲音略帶沙啞:
“當是戰國楚式玉璜殘件,這谷紋雕工十分精湛,非尋常之物。此等玉器,多出自王侯將相之家,不知怎會流落至此。”
言罷,他心中卻已翻江倒海,不斷思索著這玉環與竇家、與當下局勢的關聯。
“殘玉尚可修補,斷簡猶能續寫。”竇穎忽然將玉環塞入班固掌心,那溫潤觸感讓他心中一顫。她目光灼灼,似有千言萬語,卻又欲言又止,“祖父大人常說,史家要有縫補乾坤,敢于直言的魄力。如今朝堂風云變幻,史家之筆,當為天下蒼生而書。”
言罷,她轉身取來一柄嵌著孔雀石的匕首,輕輕放在軍報之上。
那匕首吞口處,隱約可見三根蒼鷹尾羽鑲嵌其中,散發著神秘光芒,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輝煌與榮耀。
“此物贈君。永平元年祖父臨終前,親手將此刃交予小女。他說河西諸郡歸漢那日,天山上盤旋的蒼鷹落下三根尾羽,正嵌在此刃吞口處。此是大吉大利之兆,亦是我竇家忠君愛國之心的見證。”
她的指甲在班固掌心輕輕一劃,似是留下了無形的印記,而后轉身,身影漸漸消失在層層書架之后,只留下一室靜謐與班固心中無盡的遐想。
班固望著手中的玉環與匕首,心中激動不已。
他深知,竇穎此舉絕非偶然,這玉環與匕首背后,定隱藏著竇家對當下局勢的看法與期望。他暗暗發誓,定要探尋出這背后的秘密,以史家之筆,為這動蕩的時局,書寫出公正與正義的篇章。
而竇穎的身影,也如那夜風中的幽香,縈繞在他的心頭,久久不散。
7
永平七年(公元64年)三月初三,竇府中庭的合歡樹綴滿粉絨,如云似霞,微風拂過,花瓣簌簌飄落,似是給這喜慶之日添了幾分夢幻。
班固立于堂前,身著新制深衣,卻握著卻扇的手微微顫抖。竇穎鳳冠霞帔,嫁衣上的金線朱雀在燭火中展翅欲飛,美得驚心動魄。
贊者正要唱“卻扇詩”,滿堂賓客皆翹首以盼,欲一睹新娘芳容。然而,席間突然傳來玉樽擲地聲,清脆而刺耳。
“且慢!”前大司空竇融之孫竇憲,霍然起身,他身形挺拔,卻面色陰鷙,腰間玉具劍穗的瑪瑙紅得刺目。
他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班固,“我竇氏累世公卿,歷世王侯,文韜武略,豈能與腐儒賤臣之后,無知之徒結親,豈容寒門豎子、罪人之徒玷污門楣?”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竇憲指著班固冷笑,“聽聞班令史為修私史,連小妹及笄的玉簪都典當了,你拿什么作為聘禮,迎娶小妹呢?”
班固握緊青銅酒樽,樽身陰刻的匈奴狼圖騰,硌入了掌心,帶來一陣刺痛。
這酒樽,正是竇穎數日前托侍女所贈,當年竇融大破西州上將軍隗囂時的戰利品。他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對竇憲無端指責的憤怒,又有對自身境遇的無奈。
滿座賓客嘩然,議論紛紛。
竇穎在卻扇后,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緊咬下唇,心中擔憂班固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而班固,望著竇憲,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吾雖出身寒門,然修史乃是為傳承先賢之智,為后世立鑒。
竇將軍所言聘禮,吾雖暫無金銀財帛,但此生之心,此身之志,皆愿與竇穎共度,白頭偕老,相敬如賓,此非世間珍寶可比。”
竇憲聽聞,臉色愈發陰沉。
8
“大兄慎言!”竇穎忽掀珠簾而出,那珠簾相撞之聲清脆悅耳,卻似驚雷般在堂中炸響。她身著月白深衣,綴滿星紋,在燭火搖曳下,仿若月下仙子踏云而來。
竇憲正欲再言,卻見竇穎神色決然,心下不由一緊。竇穎目光如炬,直視竇憲,聲音清朗:
“班令史奉旨,續寫太史公書,此乃光大史家之業,正如先祖當年,收河西五郡歸漢,皆是經緯天地之功,大兄豈可因一時偏見,而阻這千秋偉業?”
言罷,竇穎忽然扯下卻扇,露出絕世容顏,她迅速拔出腰間“裁云”匕首,寒光閃過,如一道閃電劃破堂中凝滯的空氣。眾人還未及反應,只聽“咔嚓”一聲,她腰間玉玨應聲而斷。
就在這時,意外陡生,竇穎腰間玉組佩突然斷裂,十二枚玉璜墜地,清脆的聲響中,班固袖中一物似有感應,竟也滾落而出,眾人定睛一看,那傳家玉環形制竟與墜地玉璜相契。
鑲嵌珍珠的扇骨劃過案幾,在漆案上刻出深深白痕,竇穎卻渾然不顧,她高舉祖父竇融生前親筆書信,泛黃的帛書右下角鈐著“驃騎將軍印”。
“元始四年,祖父與班公彪定約于此。”竇穎的聲音清越如磬,回蕩在堂中,“昔日在河西,班公為救祖父身中三箭,祖父以佩劍割袍立誓:‘竇氏藏書,班氏掌史’,這便是小女天作地合的婚約。”
竇穎將匕首橫在案上,目光堅定:
“今日斷玉為誓,竇氏藏書閣二十六萬卷典籍,便是小妹的嫁妝,今后便是班氏修史的根基。大兄不可無禮。”
竇憲望著眼前一切,心中五味雜陳,滿座賓客亦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鴉雀無聲,一場可能爆發的沖突,在這斷玉立誓中,悄然化解。
9
永平八年(公元65年)七月暴雨夜,狂風呼嘯,如猛獸般肆虐。蘭臺令史官廨的燭火在風中搖曳,一明一暗,似是這黑暗中微弱的希望之光。
竇穎跪坐在堆積如山的簡牘間,孕肚高高隆起,抵著檀木書案。她眉頭緊鎖,眼神卻專注而堅定,在昏暗的燭光下,仔細比對著手中的簡牘。
忽然,她抓住班固手腕,聲音急切:“夫君,快記!《武帝本紀》建元三年條,淳于意醫案與太史公所載有異。”
驚雷炸響,震得屋瓦簌簌作響。竇穎只覺腹中一陣劇痛,羊水混著雨水,迅速浸透茵席。班固臉色驟變,抱起妻子竇穎就沖向后堂。
一路上,狂風卷著雨水,如瓢潑般傾瀉而下,打在兩人身上。竇穎在班固懷中,雖疼痛難忍,卻強忍著,眼神中透著堅韌。
到了后堂,竇穎竟從枕下摸出“裁云”匕首,那匕首在微弱的光線中閃爍著寒光。她鎮定地安慰夫君道:
“夫君莫慌!等一會用這個燒紅,割下臍帶。此兒可命名為‘肇’,彰顯我班氏家族、竇氏家族聯姻,家族輝煌的開始。”
刀刃映著產婦蒼白的臉,在閃電中泛著青芒。班固看著妻子,心中滿是心疼與敬佩。他迅速找來炭火,將匕首燒紅。
隨著一聲啼哭,孩子呱呱墜地。竇穎虛弱地笑了,那笑容中滿是欣慰與希望。
窗外,暴雨漸歇,仿佛在為這新生命的誕生而歡呼。而這一夜,也注定成為班固與竇穎心中,關于家族、關于史緣的永恒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