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的夏夜悶熱得像個蒸籠。小喬用牙齒扯斷絲線，將最后一撮艾草塞進靛青色的布袋。她的指尖已經磨出三個血泡，在月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

“小姐，您該歇息了。“侍女青柳遞來濕帕子，聲音里帶著哭腔，“這都第七十六個藥囊了...“

小喬搖搖頭，將藥囊舉到窗前。月光透過薄布，照出里面艾葉清晰的脈絡。她輕輕摩挲著布料上繡的艾草紋樣——這是模仿葉玄昨日給她的那個香囊。想到那個冷面官員竟會細心收撿她的遺失之物，小喬嘴角不自覺揚起。

“再做一個。“她扯過新的布料，“東城守軍的還沒送過去。“

青柳突然抓住她的手：“您的手指在流血！“

小喬這才注意到血泡已經磨破，殷紅的血珠正滲進布料。她隨意在裙擺上擦了擦：“不礙事。你聞聞，這個配方的香氣是不是更持久？“

藥囊散發著清苦的芬芳，混著姑娘們鬢角汗水的微咸。二十名侍女在廂房里穿針引線，燭光將她們的身影投在窗紙上，像一幅流動的織女圖。院外傳來打更聲，已是三更天了。

“喬小姐！“李太醫慌慌張張闖進來，官帽都戴歪了，“葉大人派兵把城郊的艾草全砍了！鄉民們舉著鋤頭圍了府衙！“

小喬手中的針線啪嗒落地。她想起今早葉玄說要“解決藥材不足“，卻沒想到是這樣雷霆手段。

府衙前的空地上，火把將黑夜燒出個窟窿。上百個農夫圍著一車車青綠的艾草，罵聲震天。小喬擠進人群時，正看見一個白發老者朝葉玄吐口水。

“狗官！艾草是我們留著驅蟲保苗的！砍光了秋收怎么辦？“

葉玄站在臺階上，官袍被扯破一道口子。他身后站著兩排持刀衙役，卻被他抬手制止上前。小喬注意到他左手按著右臂——那里有道新鮮的血痕。

“諸位。“葉玄的聲音不大，卻讓沸騰的人群靜了一瞬，“一株艾草換一斗米，明日就可到里正處登記。“

人群嗡嗡議論起來。這個價碼遠超艾草本身價值，但老農仍梗著脖子：“誰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這瘟病——“

“我能治。“

清亮的女聲劃破夜空。小喬提著裙擺走上臺階，與葉玄并肩而立。她解下腰間藥囊晃了晃：“用這個，西城病坊已經三天沒有新增病患了。“

有人嗤笑：“娘們兒的香包能頂什么事？“

葉玄突然大步走下臺階，眾人嚇得紛紛后退。他卻徑直走向人群邊緣——一個婦人懷里的孩子正劇烈咳嗽，小臉漲得通紅。

“失禮了。“葉玄單膝跪地，從袖中取出個藥囊貼在孩子鼻前。奇跡般地，咳嗽漸漸平息。孩子睜開濕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抓著藥囊上的流蘇。

“給我兒子也試試！“一個壯漢擠過來。

小喬趁機點燃準備好的艾條。青煙裊裊升起，在夜風中舒展如紗。人們不自覺地深吸氣，仿佛連月亮的清輝都隨著艾香沁入肺腑。

“真的...胸口不悶了...“

葉玄站起身，血痕在月光下像道暗色的勛章：“明日辰時，每家派一人來領藥囊。“他頓了頓，“孕婦與孩童優先。“

這句話像鑰匙，打開了某種緊繃的東西。人群中的罵聲變成了嘀咕，最后化作零星的感謝。小喬看著葉玄的側臉，發現他冷硬的輪廓在火光中竟顯得格外溫柔。

回府路上，葉玄突然踉蹌了一下。小喬下意識扶住他，掌心觸到一片濕熱——是血。

“你受傷了！“

“樹枝刮的。“葉玄輕描淡寫，卻在小喬堅持下伸出右臂。三道爪痕般的傷口猙獰地翻卷著，邊緣已經發黑。

小喬倒吸冷氣：“這不是樹枝！“

“砍艾草時遇到只護崽的野貓。“葉玄嘴角微揚，“倒是兇得很。“

月光穿過樹梢，斑駁地灑在兩人身上。小喬撕下袖口細布為他包扎，指尖不經意碰到他腕間的脈搏，強勁而急促。她忽然想起古籍上說的“艾草可測人心“，此刻葉玄身上清苦的艾香，與他冷峻外表下滾燙的血，構成某種令人心悸的對比。

五日后，疫情終于出現拐點。

小喬正在記錄病案，忽聽外面鑼鼓喧天。她推開窗，看見百姓自發抬著神龕游街，龕中供著的不是神佛，而是一束新鮮的艾草。

“西城病坊今天有五人痊愈！“青柳飛奔進來，臉頰紅撲撲的，“小姐的熏蒸方子傳遍全城了！“

小喬望向府衙方向。這五日來，葉玄白天處理政務，夜里必來病坊巡視。有次她撞見他在廊下小憩，手中還攥著藥材清單。那個永遠挺拔如松的背影，似乎也染上了幾分疲憊的弧度。

“準備二十份艾餅。“小喬卷起衣袖，“給葉大人送去...“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轟隆巨響。接著是尖叫，哭喊，某種可怖的聲浪如潮水般涌來。

“瘟神發怒了！“街上有人狂奔，“東吳來的大師說了，熏艾觸犯天條！“

小喬手中的藥缽咣當落地。她沖出門時，整個東城已經亂成一鍋沸水。數十個戴鬼面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嘶喊著“熏蒸招來瘟神“。有人推翻了藥爐，燃燒的艾草滾進茅草屋，瞬間點燃沖天火光。

“攔住他們！“小喬抓住一個狂奔的差役，“葉大人呢？“

差役滿臉是血：“府衙被圍了！暴民說...說要燒死傳播妖法的妖女！“

小喬渾身血液結冰。她看見人群中央，一個黑袍道士正揮舞桃木劍，劍尖挑著個藥囊——正是她繡的那種。火焰吞沒布料的瞬間，某種比恐懼更強烈的東西攥住了她的心臟。

“那不是妖法！“小喬擠進人群，聲音被淹沒在喧囂中。有人撞到她肩膀，發簪落地，青絲如瀑散開。

黑袍道士突然指向她：“就是此女！她用邪術——“

“我有何邪術？“小喬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擠到最前排。她奪過道士手中的藥碗，在眾人驚呼中一飲而盡，“看清楚了！這是害人的毒藥，還是救人的良方？“

褐色的藥汁順著她嘴角滑落，在素白的前襟上洇開痕跡。人群突然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盯著這個纖弱的姑娘。她擦嘴時，袖子露出結痂的血泡。

“喬小姐...“

不知誰先喊了一聲，接著更多人認出了她——這個日夜穿梭在病坊的醫女，指尖永遠沾著藥漬，裙角總帶著艾草香。

黑袍道士突然暴起，桃木劍直刺小喬心口：“妖女惑眾！“

小喬來不及躲閃，本能地閉上眼睛。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一道靛青色身影擋在她面前，劍鋒刺入肉體的悶響讓她胃部痙攣。

“葉...葉大人？“

葉玄背對著她，右手牢牢鉗住道士手腕。左肩的布料被桃木劍劃破，露出里面泛光的軟甲。十名弓箭手不知何時已占據屋頂，冷冽的箭鏃在月光下如星子閃爍。

“東吳的細作先生。“葉玄的聲音輕得像在閑聊，“您這桃木劍上抹的巴豆汁，是想讓百姓腹瀉而亡，好坐實瘟神之名？“

道士臉色大變。葉玄手腕一翻，對方袖中滾出幾個瓷瓶，正是近日城中腹瀉癥的源頭。

人群炸開了鍋。憤怒的百姓圍上來，有人撿起燃燒的艾草砸向道士：“差點害死喬小姐！“

小喬雙腿發軟，正要后退，后背卻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葉玄不知何時已退到她身后，兩人背靠背站在暴亂的漩渦中心。

“別怕。“他的聲音只有她能聽見，“看我手勢，往右撤。“

小喬點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突然，一只溫熱的大手覆上她冰涼的指尖，穩穩地包住。葉玄掌心的繭子摩挲著她結痂的傷口，某種奇異的力量順著相觸的皮膚流遍全身。

“諸位！“小喬突然高喊，聲音清亮如出谷黃鶯，“愿意跟我去救火的，請舉手！“

沸騰的人群靜止了一瞬。一個滿臉煙灰的男孩率先舉手，接著是抱著嬰兒的婦人，拄拐杖的老者...最后連持刀的差役也舉起了手。

葉玄松開她的手，卻將某個東西塞進她掌心——是那個繡著艾草的香囊，如今浸透了汗水與血跡。

“我帶人追查余黨。“他低聲道，轉身時官袍下擺掃過她手背，像一片帶著體溫的云。

小喬握緊香囊，組織百姓排成接力長龍傳遞水桶。火光映紅了她沾著藥漬的衣襟，也照亮了香囊上歪歪扭扭的針腳——她今早才認出，這竟是葉玄親手繡的。

夜風送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小喬仰頭望去，燃燒的屋宇上空，無數艾草灰燼如黑蝶紛飛。而在更遠的城墻上，葉玄挺拔的身影正融入月色，腰間佩劍反射出雪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