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邊境的七月，本該是稻浪翻滾的豐收時節，空氣中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焦灼。葉玄勒馬停在官道旁的土坡上，官袍下擺沾滿了泥濘。他摘下烏紗帽，抹了把額頭的汗水，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遠處的村落。

“大人，前面就是最先發病的張家村。“隨行的衙役聲音發顫，“三天前死了第七戶，現在全村只剩老弱病殘留守。“

葉玄瞇起眼睛。村口歪斜的柳樹下，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正在挖坑，瘦小的身影在烈日下像被烤干的蝦米。更遠處，幾縷青煙從茅草屋頂升起，不是炊煙，而是焚燒衣物的痕跡。

“傳令下去，即刻封鎖方圓十里。“葉玄的聲音不大，卻讓身后十幾名差役同時繃直了脊背，“敢有擅闖者，杖八十。“

衙役們交換著驚恐的眼神。葉玄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這位年僅二十八歲的刑部侍郎，三個月前才因彈劾戶部尚書貪墨而名動朝野，如今奉皇命巡查荊襄，手段比傳聞中更為凌厲。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驛卒滾鞍下馬，臉色煞白：“報！三十里外李莊又發現八例，癥狀相同——高熱、咳血、渾身紫斑，從發病到斷氣不超過三日！“

葉玄的指節在烏紗帽上捏出青白。這不是普通疫病，是能摧城拔寨的惡疾。他想起離京前太醫院院使的警告：“荊州水澤密布，今夏酷熱，最易滋生穢氣。若遇怪病，切記先固人心。“

“去請喬家二小姐。“葉玄突然道。

衙役一愣：“大人是說...那位專治疑難雜癥的喬姑娘？可她...“

“她上月在江陵治愈過類似熱癥。“葉玄翻身上馬，“就說朝廷征調，不得推辭。“

夕陽將葉玄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柄出鞘的劍插進死氣沉沉的村落。遠處傳來婦人撕心裂肺的嚎哭，很快又被某種無形的恐懼掐斷了。

三日后，江陵城西的臨時醫棚。

小喬用銀簪將垂落的發絲別回醫冠，指尖在發黃的《傷寒雜病論》上摩挲。油燈將她的側臉映在麻布帳篷上，勾勒出緊繃的輪廓。案幾上堆滿藥渣，艾草苦澀的氣息混著病患的呻吟，讓夏夜更加窒悶。

“喬姑娘，這味艾葉加得妙啊！“白發蒼蒼的李太醫掀簾而入，手中藥碗騰起裊裊白霧，“熏蒸兩個時辰，重癥帳里的咳血竟止住了三成。“

小喬沒有抬頭，朱砂筆在竹簡上勾畫：“古籍記載艾草能避穢氣，但我懷疑真正的病源在飲水中。“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袖口染上點點猩紅。

李太醫大驚：“您也感染了？“

“只是勞累。“小喬迅速將袖口一卷，指向地圖上標記的紅圈，“煩請您帶人徹查這些水井，我懷疑...“

帳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小喬轉頭，看見葉玄帶著兩名親兵立在月光下。他脫去了官袍，一襲靛青勁裝顯得愈發清瘦，眼下掛著濃重的陰影。

“喬小姐。“葉玄拱手，聲音比三日前初見時沙啞許多，“現有重癥二十七人，輕癥五十三人，按您的方子熏艾后，今晨死了五個。“

小喬的筆尖在竹簡上頓住。這個死亡數字比她預想的少，但葉玄的語氣像在陳述某種失敗。

“都是什么人？“她問。

“三個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兩個不滿十歲的孩童。“

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小喬放下竹簡，發現葉玄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間佩劍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大人要放棄老人和孩子？“

葉玄的眼神驟然鋒利如他腰間的劍：“現有藥材僅夠維持三日。青壯活下來能耕種、能筑堤，能防止暴民沖擊官倉。“他向前一步，陰影籠罩了案幾，“這不是慈悲的時候。“

小喬猛地站起，醫冠垂下的絲帶掃翻了藥碗。褐色的藥汁在竹簡上漫開，像干涸的血跡。

“醫者眼中只有病患，沒有貴賤！“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讓帳外的蟲鳴都靜了一瞬，“若按大人所言，當年華佗就該任由曹操頭痛至死？“

葉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他抬手示意親兵退下，帳內只剩艾草燃燒的細響。

“喬小姐可知道，今晨有暴民試圖沖擊醫棚？“他忽然轉了話題，從袖中取出一塊染血的麻布，“他們相信這是天罰，要燒死'染穢者'祭天。“

小喬盯著麻布上的血跡，胃部一陣絞痛。她當然知道——三天前協助轉移病患的里正，就是被自己的村民用鋤頭砸碎了腦袋。

“所以更要救孩子。“她抬起下巴，“他們若死在官辦醫棚，謠言會坐實朝廷有意滅口。“

月光從帳頂的縫隙漏下來，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銀河般的界限。葉玄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轉身掀開帳簾。

“明日卯時，藥材會按我的方案分配。“他的背影融進夜色，“喬小姐若不服，可上奏朝廷。“

小喬攥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她看著葉玄消失的方向，突然抓起醫箱追了出去。

夜色如墨，醫棚區卻亮如白晝。每隔十步就有一支火把，持刀的衙役像標槍般立在每個路口。小喬繞過重癥區時，聽見里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像鈍刀刮著所有人的神經。

她在一頂偏僻的小帳前剎住腳步。帳內透出微弱的燈光，映出一個熟悉的剪影——葉玄正俯身給榻上的人喂藥，動作小心得近乎虔誠。

小喬屏住呼吸，輕輕撥開一條縫隙。帳內躺著個骨瘦如柴的老者，臉上布滿紫斑，正是今早被判定“不予用藥“的重癥患者之一。葉玄左手托著老人的后頸，右手持藥匙，每次只喂半勺，等老人喘勻了氣再繼續。

“...老朽...拖累大人了...“老人氣若游絲。

葉玄搖頭，從懷中掏出塊干凈帕子擦去老人嘴角的藥漬：“張里正別說話。您當年主持修堤救過萬人，如今該我們救您。“

小喬如遭雷擊。這位竟是帶頭修堤抗洪的張里正？她白天還奇怪為何葉玄特別關注這個老者，卻沒想到...

“咳咳...藥材不夠...給后生們用吧...“

“夠的。“葉玄的聲音忽然溫柔得不像話，“我剛從府衙調來新藥，明日所有人都能用上。“

小喬看著他將空碗放到一旁，繼續為老人按壓穴位緩解疼痛。燈光下，葉玄的官靴沾滿泥濘，顯然剛奔波歸來；官服下擺有被利刃劃破的痕跡，腰間玉佩也不見了——她突然想起白天聽差役嘀咕，說葉大人當掉御賜玉佩去買高價藥材。

一滴汗從葉玄額頭滑落，砸在老人枯瘦的手背上。小喬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慘白如紙，喂藥的手也在微微發抖。這個在眾人面前永遠冷靜如鐵的男人，此刻疲憊得仿佛隨時會倒下。

她不由自主向前半步，帳簾發出輕微的窸窣聲。葉玄猛然回頭，目光如電射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小喬看見他眼中未來得及收起的悲憫。月光穿過兩人之間的縫隙，照亮了地上散落的藥渣——全是昂貴藥材，足夠救五個青壯。

葉玄迅速站起身，慌亂中碰翻了矮凳。兩人隔著搖曳的燈火沉默，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子時三刻。

“我...“小喬嗓子發緊，“我找到增強艾熏效果的法子。“

葉玄的眼神柔和下來。他彎腰扶正矮凳，動作很慢，像是給彼此留出思考的時間。

“我也有錯。“他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今早去查了水源，確如你所言。“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濕漉漉的絹布，“上游有死畜污染河水，已經處理了。“

小喬接過絹布，指尖不小心碰到葉玄的手背。他的皮膚滾燙，顯然也染了熱癥。她心頭一顫，想起這兩天葉玄穿梭于各個病帳之間，從未戴過防疫的面巾。

“大人若倒下，這疫病...“

“所以需要喬小姐幫我。“葉玄忽然直視她的眼睛，眸中有火光躍動，“你救婦孺，我穩局勢。藥材的事...我會想辦法。“

夜風吹動帳簾，艾草的氣息在兩人之間流轉。小喬望著這個比自己高半頭的男人，忽然明白了他強硬背后的無奈——他不是不在乎人命，而是看得更遠，遠到要顧及這片土地上所有喘息的生靈。

“我有個提議。“她解開醫冠，任青絲垂落肩頭，“將病患按癥狀輕重而非年齡分等，集中藥材先控制傳染性。“

葉玄眼睛一亮：“重癥區單獨隔離，痊愈者編入護民隊安撫鄉鄰。“他語速漸快，“還可以...“

“還可以讓輕癥患者協助搗藥。“小喬接上他的話，嘴角不自覺揚起，“省出人手去采新鮮艾草。“

兩人相視一笑，帳內凝滯的空氣突然流動起來。葉玄正要說什么，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大人！府衙急報，北面三個村的百姓集體往江陵逃來了！“

葉玄臉色驟變，抓起佩劍就往外沖。經過小喬身邊時，他忽然停住，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塞給她：“路上買的，聽說...能潤喉。“

小喬打開紙包，是幾顆蜜漬梅子。她抬頭時，葉玄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遠處火把如龍，隱約傳來他發號施令的聲音。風里夾雜著艾草苦澀的清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梅子甜味。

她將梅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帳內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小喬急忙上前照料，發現枕邊不知何時多了個繡著艾葉的香囊——正是她昨日遺失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