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快看！許星辰又在看那本外星人書了！“
小學三年級的教室里，一個虎頭虎腦的男生猛地抽走許星辰桌上的《兒童天文百科》。書本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啪地落在水洼里。泥水濺在許星辰雪白的鞋面上，像一串丑陋的斑點。
“還給我！“許星辰站起身，聲音卻小得幾乎聽不見。他的耳尖迅速變紅，手指揪著校服下擺。
“書呆子許星辰，整天就知道看星星，是不是在找外星人當爸媽啊？“虎頭男生做了個鬼臉，周圍的同學哄笑起來。
許星辰的瞳孔猛地收縮。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扎在他最脆弱的地方。自從媽媽生病后，學校里就開始流傳各種難聽的話。他咬住下唇，感覺眼眶開始發熱。
“把書撿起來。“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教室門口傳來。江童站在那里，馬尾辮因為奔跑而有些松散，懷里抱著剛從圖書館借來的《巖石圖鑒》。她一眼就認出了水洼里那本書——那是許星辰最寶貝的生日禮物。
“關你什么事？“虎頭男生不以為然。
江童大步走過去，把圖書館的書往許星辰手里一塞。她彎腰撿起那本沾滿泥水的天文百科，用袖子擦了擦封面，然后轉身面對那個男生。
“你連北斗七星都認不全，當然不關你的事。“她揚起下巴，“但許星辰知道所有星座的運行軌跡，他能用數學公式算出火星什么時候最亮！“
教室里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個轉學才兩個月的小姑娘。許星辰也呆住了，他從未聽過有人這樣描述自己。
“吹牛！“虎頭男生漲紅了臉。
江童沒有回答。她拉著許星辰的手腕走到教室外的沙坑邊，撿起一根樹枝塞進他手里。
“畫給他們看。“她小聲說，“就像昨晚在我家后院畫的那樣。“
許星辰的手在發抖。但江童站在他身邊，像一株筆直的小白楊。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在沙地上劃出第一個圓。
二十分鐘后，整個三年級的學生都圍在了沙坑周圍。沙地上呈現出一個精確的太陽系模型，每個行星的位置、軌道比例都近乎完美。許星辰正在用樹枝指著木星的位置解釋卡西尼縫的形成原理，聲音越來越流暢。
“......所以土星環其實是由無數小冰塊組成的，就像...“他停頓了一下，看向江童。
“像冰糖渣！“江童接話，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要嘗嘗'行星環'嗎？“
孩子們哄笑起來，氣氛突然輕松了。虎頭男生悻悻地站在外圍，最終被好奇心打敗，也湊過來聽許星辰講解彗星為什么有尾巴。
放學路上，許星辰一直沒說話。直到走到銀杏樹下，他才突然開口：“你怎么知道我能畫出那些？“
“因為你昨晚不是在我家后院畫過嗎？“江童踢著路上的小石子，“雖然那時候是用粉筆畫的，而且比例尺更精確...“
“但那個是失敗品。“許星辰輕聲說，“比例算錯了三次，最后你媽媽叫我們吃水果，就沒繼續...“
江童停下腳步，轉身面對他：“可我覺得很厲害啊！你才九歲就能算出行星軌道，我連乘法表都背不熟呢。“她歪著頭，“你知道你剛才在沙坑邊講課時，眼睛在發光嗎？就像...就像...“
“像什么？“
“像望遠鏡里的土星環！“江童蹦跳著向前跑去，“快點！今天你媽媽出院對吧？“
許星辰愣了一下，隨即追了上去。書包在他背上砰砰作響，卻壓不住胸腔里那股奇異的暖流。這是他第一次跑步時沒有擔心會摔倒，因為江童就在前方回頭沖他笑，發梢在夕陽中泛著金光。
許家媽媽出院后，兩個家庭的來往更加密切。周末時，江醫生常帶著兩個孩子去郊外野餐，許父則會準備各種天文小道具。江童最喜歡的是一個可以投影星座的球形燈，而許星辰則對江父送的一套礦物標本愛不釋手。
“這是紫水晶，形成需要上萬年...“十歲的許星辰捧著標本盒，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一塊晶瑩的紫色晶體。
江童趴在書桌上，下巴墊著手背：“比我們活的時間還長呢！你說它會不會記得恐龍長什么樣？“
許星辰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理論上晶體只是原子排列，沒有記憶功能。但是...“他頓了頓，看著江童期待的眼神，突然笑了，“但是如果星星會說話，它們肯定認識這塊水晶。“
江童歡呼起來，跑去廚房拿來兩個蘋果：“獎勵你的想象力！“
那個夏天，他們在校園最角落的梧桐樹下發現了一張被遺棄的舊課桌。江童提議把它改造成“秘密基地“，許星辰則設計了可拆卸的屋頂——用樹枝和防水布搭成，晴天時可以打開看星星。
“這是我的寶藏。“江童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倒出五顏六色的石頭，“這塊是上次去海邊撿的，這塊像不像小熊？...“
許星辰則搬來一摞書：《從地球到月球》《海底兩萬里》《小王子》，每本都貼著寫有他名字的藏書票。他們用膠水在課桌內側貼上夜光星星，江童還偷偷從家里拿來一塊小毯子鋪在底下。
“如果有人發現了怎么辦？“許星辰擔憂地問。
江童正在用彩色粉筆在桌面上畫彩虹：“那就再找一個更隱蔽的地方！“她轉頭看他，“重要的是有你在啊，不然算什么秘密基地？“
許星辰耳尖又紅了。他低頭調整屋頂的角度，確保晚上能看到天琴座。
秘密基地建成后的第二周，江童第一次帶許星辰爬樹。那是一棵歪脖子槐樹，枝干低矮粗壯。
“我爸爸說，每個孩子都應該有一棵屬于自己的樹。“江童像只小猴子一樣敏捷地攀上樹干，坐在樹杈上向許星辰伸手，“來啊！“
許星辰猶豫地看著自己干凈的手掌：“會...會弄臟...“
“洗洗就好啦！“江童晃著腿，“上面能看到整個操場！“
最終許星辰還是上去了。他笨拙地模仿江童的動作，膝蓋擦破了皮，校服沾滿樹皮屑。但當他在樹杈上坐穩，看到遠處操場上如螞蟻般小的同學時，一種奇妙的征服感涌上心頭。
“怎么樣？“江童得意地問。
許星辰沒有回答。他正仰頭看著從樹葉縫隙中漏下的陽光，那些光斑在他臉上跳動，像是有生命的星辰。江童突然湊近，在他臉頰上輕輕戳了一下。
“你笑了。“她宣布道，“第一次爬樹成功！“
那天回家路上，許星辰的褲腿還沾著樹汁。江童走在他身邊，突然說：“下周有流星雨，我媽媽答應帶我們去郊外看。你要帶上那本星圖嗎？“
許星辰點點頭，然后做了個讓江童驚訝的動作——他主動牽住了她的手。兩個滿身塵土的孩子就這樣手拉手走回家，影子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很長。
流星雨那晚，江童裹著毯子在草地上睡著了。許星辰卻整夜未眠，他把每一顆流星的軌跡都記錄在筆記本上，并在最后一頁畫了兩個小人并肩看星星的背影。江爸爸用相機拍下了這一幕：許星辰低頭認真記錄，而熟睡的江童不知何時靠在了他肩上。
照片洗出來后，許媽媽把它裝進相框，放在兩家都能看到的地方。相框邊緣用金色記號筆寫著：“我們的星辰童童“。
五年級開學那天，江童在秘密基地里發現了一個小盒子。打開后，她看到里面整齊地排列著十顆玻璃珠，每顆里面都封存著不同的礦物標本，盒蓋上貼著一張紙條：“生日快樂。雖然提前了兩個月。——許星辰“
她跑去許家敲門，卻被告知許星辰去參加奧數集訓了。江童把盒子緊緊抱在胸前，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在沒有許星辰的學校里度過一整天。
教室里的座位被重新安排，她和許星辰不再同桌。課間時，江童習慣性地轉向左邊想說什么，卻看到一個陌生同學正在啃蘋果。那一刻，她感到一種奇怪的失落，就像弄丟了最心愛的彈珠。
放學后，江童沒有直接回家。她來到秘密基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工整地寫下：“許星辰不在時的冒險日記“。然后她爬上歪脖子槐樹，一直待到夕陽西下，數清楚操場上有多少個籃球架，記下飛過多少只麻雀，甚至觀察到一片樹葉從發芽到飄落的完整過程——這些都是她打算告訴許星辰的事。
當奧數比賽結束那天，許星辰抱著一大摞書出現在校門口時，江童幾乎是飛奔過去。她沒問他比賽結果，也沒在意他懷里那些高深莫測的競賽題集。她只是拽著他的袖子說：“快！我們的秘密基地屋頂漏了，需要你這個工程師修理！“
許星辰笑了。那是江童見過最明亮的笑容，比他們一起看過的所有星星都要耀眼。
奧數比賽結果公布那天，許星辰失蹤了。
江童站在校門口等了整整一小時，直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她不斷摩挲著口袋里那張管理員“借“給她的天文臺鑰匙，金屬齒痕在指尖留下深深的印記。
“江童！“班主任李老師匆匆跑來，“許星辰媽媽來電話，說他沒去參加頒獎典禮，你知不知道他...“
“我去找他。“江童沒等老師說完就轉身跑開。她心里清楚許星辰會去哪里——只有那個地方，當他們需要逃避整個世界時才會去的地方。
廢棄的舊天文臺坐落在學校后山，紅磚墻上爬滿常春藤。江童喘著氣推開生銹的鐵門，昏暗的室內彌漫著灰塵和舊書的氣味。她輕車熟路地爬上螺旋樓梯，在觀測室門口停下。
月光從圓頂的縫隙漏進來，勾勒出一個蜷縮在望遠鏡旁的瘦小身影。許星辰的校服外套皺巴巴地扔在地上，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他面前散落著十幾張被撕碎的草稿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群被困住的螞蟻。
“出去。“許星辰聲音沙啞，沒有抬頭。
江童沒動。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距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坐下，從書包里掏出兩個還溫熱的豆沙包。
“食堂最后一個了，我搶到的。“她把豆沙包放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張阿姨偷偷多給了我一個，說看在我這么可愛的份上。“
許星辰的肩膀抖了一下。江童知道他在哭，但她假裝沒看見，自顧自地打開天文雜志，借著月光讀起來：“'獵戶座流星雨將于今晚達到極大值，預計每小時可見約20顆流星...'“
“我算錯了一道填空題。“許星辰突然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最簡單的那個。三十二除以四，我寫了七。“
江童的呼吸停滯了一秒。她合上雜志，輕輕地說：“我上周語文聽寫把'星辰'寫成了'星晨'，被老師罰抄了五十遍。“
許星辰終于抬起頭。他的眼睛紅腫，臉頰上還有干涸的淚痕。江童從沒見過他這樣——許星辰永遠是鎮定的、精確的，像他那些完美的數學公式。
“不一樣。“他咬著嘴唇，“你只是粗心。我是...我是害怕了。走進考場時，我的手抖得拿不住筆。“
江童慢慢挪到他身邊，撿起一片碎紙。上面畫著復雜的幾何圖形，角落里還有一個小小的笑臉涂鴉——肯定是許星辰做題時無意識畫的，他緊張時總會這樣。
“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遲到嗎？“她突然問，“早上我來找你一起上學，但你媽媽說你早就走了。“
許星辰茫然地搖頭。
“我去找了張管理員。“江童掏出那把黃銅鑰匙，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我跟他說，今天有特別重要的流星雨，而我最好的朋友需要看星星。他假裝很兇地說'小孩子不準進天文臺'，卻偷偷把這把鑰匙塞給我了。“
許星辰的眼睛瞪大了。江童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來吧，天文專家。幫我調一下望遠鏡？我老是找不到北極星。“
圓頂的開啟裝置年久失修，江童整個人掛在搖柄上才勉強打開一條縫隙。夜風灌進來，吹散了地上的碎紙片。許星辰下意識去追，卻被江童拉住。
“別管那些了。“她指向夜空，“看！“
第一顆流星就在這時劃過。銀白色的光痕撕裂夜幕，轉瞬即逝。許星辰屏住呼吸，專業術語已經到了嘴邊——“流星體進入大氣層摩擦燃燒產生的光跡“，但江童的歡呼聲打斷了他。
“許愿！快許愿！“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希望許星辰不要再難過了！“
許星辰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笨拙地學著江童的樣子閉上眼睛，卻發現自己什么愿望都想不出來——除了希望這一刻能永遠持續下去。
“你知道嗎？“江童靠在天文臺欄桿上，晃著雙腿，“我爸爸說，流星其實是宇宙的橡皮擦，把不開心的事情都擦掉。“
許星辰調整著望遠鏡焦距：“實際上那是隕石燃燒...“
“哎呀！“江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就不能浪漫一點嗎？“
許星辰笑了。真正的笑，不是禮貌性的那種。江童突然跳起來，跑到圓頂中央，對著夜空大喊：“許星辰是最棒的天文學家！“
回聲在空曠的天文臺里回蕩。許星辰驚慌地看向窗外，生怕有人聽見。
“該你了。“江童跑回來拽他的胳膊，“把不開心的事情喊出來！“
許星辰搖頭，耳朵通紅。但江童不依不饒，最后他只好小聲嘟囔：“我...我不喜歡奧數...“
“聽不見！“江童把手攏在耳邊。
“我不喜歡奧數！“許星辰稍微提高了音量。
“再大聲點！“
“我不喜歡奧數！“許星辰終于喊了出來，聲音在黑暗中回蕩。一種奇異的解脫感涌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喊道：“我討厭比賽！我害怕讓爸爸媽媽失望！“
江童在一旁蹦跳著為他鼓掌。許星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那些壓在胸口的石頭隨著喊聲被拋向了宇宙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