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竹梁在毒霧里吱呀作響,王嬸突然劇烈抽搐起來,青黑的毒紋順著她的脖頸往上爬,眼看就要纏上臉頰。小洛的目光掃過滿地呻吟的街坊,阿春的手指已經開始發黑,張叔女兒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凈靈體的金光雖能暫時壓制毒勢,可他們體內的毒太深,像扎進肉里的碎鐵,不拔出來,遲早會爛到骨頭里。
“洛哥哥……冷……”女孩的囈語像根冰針,扎進小洛的心里。他突然想起奶奶臨終前的樣子,肺癌晚期的老人咳得撕心裂肺,卻總說“別為我耗著了”。可此刻看著這些朝夕相處的人在毒里煎熬,那句“耗著”突然有了重量——有些煎熬,必須有人扛。
他的視線落在墻角的染布刀上,那是把銹跡斑斑的鐵匕首,王嬸平時用來割布料,刀刃上還沾著靛藍的染料。小洛走過去,抓起匕首時,冷光小影子突然用劍鞘纏住他的手腕:“你瘋了?凈靈血是你的命!抽多了會……”
“會怎樣?”小洛打斷它,聲音平靜得像染缸里的水,“看著他們死?”
他沒再猶豫,匕首劃過手臂的瞬間,沒有預想中的疼,只有股溫熱的暖流順著傷口涌出來。那些血液剛接觸到空氣,就泛出淡淡的金芒,像融化的陽光。王嬸的孫子小寶趴在地上抽搐,小洛蹲下身,將流血的手臂湊到孩子嘴邊——金光觸到孩子嘴角的白沫時,竟像活過來似的,順著他的喉嚨鉆了進去。
“哇——”小寶突然哭出聲,原本青黑的小臉泛起點血色,眼里的迷茫也散了些。
這一幕讓染坊里的呻吟聲都停了。王嬸掙扎著抬起頭,看見小洛手臂上的傷口正汩汩流著金血,突然哭喊起來:“傻孩子!那是你的命啊!”
小洛沒理會,用匕首在另一只手臂上也劃了道口子。雙股金血流淌而出,他扯過染坊里的粗麻布,蘸著自己的血往阿春臉上抹。青黑的毒紋在金血下像被燙到的蟲子,瘋狂扭動著后退,阿春喉嚨里的嗬嗬聲漸漸變成了粗重的呼吸。
“都過來。”小洛的聲音開始發顫,失血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心口的月牙胎記卻亮得驚人,“快……”
街坊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動。他們看著小洛的臉色一點點蒼白,看著他手臂上的金血越來越淡,看著他每抹一下血,身子就晃一下——那哪里是在救人,分明是在剜自己的肉。
“愣著干什么!”王嬸突然爬起來,抓起塊麻布蘸上小洛的血,往自己孫子身上擦,“再磨蹭,小洛的血就白流了!”
染坊里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泣聲。阿春掙扎著坐起來,用染血的麻布幫身邊的伙計擦臉;張叔女兒抱著小洛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用金血抹自己的手腕,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他的傷口上。
冷光小影子用冰紋幫小洛按住傷口,卻止不住金血往外滲:“不行了!再流下去,你的凈靈體都會受損!”
小洛的視線已經模糊,卻能感覺到身邊的毒霧在消散,能聽見街坊們的呼吸越來越平穩。他想起剛到染坊時,王嬸總往他手里塞熱乎的豆腐,阿春教他辨認染線的顏色,張叔女兒纏著他講另一個世界的故事——這些溫暖,此刻都化作了支撐他的力氣。
當最后一個街坊的毒紋褪去時,小洛的金血已經變成了淡粉色。他倒在染缸邊,手臂上的傷口不再流血,只留下兩道猙獰的疤痕。心口的胎記暗了下去,像燃盡的炭火,只余點溫熱。
“值得嗎?”靛藍小影子用線團擦著他臉上的冷汗,聲音哽咽。
小洛望著染坊里漸漸恢復生氣的人們,突然笑了,笑聲虛弱卻滿足:“你看……他們的眼睛亮了……”
他沒說出口的是,奶奶當年總說“血是熱的,能暖人”。以前不懂,現在看著自己的血能讓街坊們眼里重燃光,突然覺得,這凈靈體存在的意義,或許從來不是對抗什么毒,而是在有人需要時,能有勇氣伸出流血的手。
染坊外的影衛還在獰笑,卻沒人敢進來。他們看著那扇虛掩的木門后透出金光,看著毒霧像潮水般退去,突然想起閣主說過的話——“凈靈體最可怕的不是克毒,是能讓人心跟著熱起來”。
而此刻的小洛,靠在染缸邊,聽著身邊漸漸響起的說話聲,手臂上的傷口開始結痂。他知道自己耗損了太多靈力,接下來的毒發會比以往更疼,可只要這些街坊還能笑著染布、穿線、數糖葫蘆,這點疼,又算得了什么呢?
血是熱的,心是暖的,這就夠了。
紫云閣的白玉議事廳里,檀香在青銅鼎中凝而不散。三位閣老圍著案上的密信,信紙邊緣因被反復摩挲而發毛——上面是影衛傳回的畫像:染坊里的小洛臂上淌著金血,正將染血的麻布往孩童臉上敷,周圍的毒霧在他周身蜷成潰散的煙。
“這就是青云閣說的‘無知狂傲’?”最年長的玄水道人突然用玉如意敲了敲案,花白的眉峰擰成個結。他面前攤著另一份卷宗,是月初青云閣送來的“罪證”,上面羅列著小洛“以下犯上”“勾結亂黨”的“鐵證”,此刻看來,紙頁上的墨跡像在冷笑。
右側的紫霞長老捻著佛珠,突然停了動作:“上月在洛水畔,他為護琴師蘇綰,硬接了青云閣三掌;前日亂葬崗,他本可脫身,卻折返救了個素不相識的丫頭。若真是十惡不赦,何必為這些‘螻蟻’耗損凈靈血?”
議事廳的窗欞外,白衣弟子正捧著新煉的毒丹經過,聽見廳內的沉默,腳步不由得放輕。紫云閣向來以“順道而行”自居,雖與青云閣狼狽為奸,卻總在教義里強調“除惡需辨真偽”——可這些年,為了爭奪神秘世界的主導權,他們早已把“真偽”二字磨成了權力的粉。
“青云閣要的是他的凈靈體。”玄水道人突然起身,走到懸掛的《天下勢力圖》前,指尖點在染坊的位置,“他們說小洛‘狂傲’,可狂傲的人會用自己的血救陌生人?他們說小洛‘十惡不赦’,可我們派去的暗探回報,被他救過的百姓,現在正往染坊外的石縫里塞療傷藥——這像是對惡人做的事?”
紫霞長老的佛珠越捻越快:“可他確實殺了我們三位白衣弟子。”
“那三位弟子,當時正在放火燒李記布莊,只因布莊老板不肯交‘保護費’。”玄水道人從袖中甩出卷畫軸,展開的絹布上是暗探畫的速寫:火海里的布莊,三個白衣弟子舉著火把獰笑,而小洛的光劍正劈向火把,“我們總說‘替天行道’,可什么時候,‘道’成了縱容弟子燒殺搶掠的借口?”
議事廳的檀香突然嗆得人喉頭發緊。第三位閣老,一直沉默的墨淵先生突然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三年前,我們為了煉‘蝕心散’,活埋了城西的藥農;去年,為了逼問礦脈地圖,打斷了十七個礦工的腿……這些事,和青云閣的做派,又有什么不同?”
他指著畫像里小洛流血的手臂:“這孩子在用自己的血告訴我們,有些東西比權勢更重——是看見人受苦時的不忍,是明知會耗損自己也要伸手的勇。我們罵他‘無知’,可或許,我們才是被權力蒙了眼的愚人。”
窗外的白衣弟子嚇得跪伏在地,不敢抬頭。他聽見廳內傳來玉如意落地的脆響,聽見玄水道人長嘆:“傳我令,撤回所有針對小洛的暗衛。若青云閣問起,就說……紫云閣要親自驗驗,這‘十惡不赦’的罪名,到底該安在誰頭上。”
檀香漸漸散去時,玄水道人望著染坊的方向,突然想起年輕時師父說的話:“真正的惡,從不是明目張膽的壞,是看著無辜者受苦時,把‘事不關己’說成‘理所當然’。”
而此刻的染坊里,小洛正靠在墻角調息,臂上的傷口已結出淡金的痂。他不知道紫云閣的議事廳里正發生著什么,只看見王嬸端來的米粥冒著熱氣,阿春在幫他縫補劃破的衣襟,張叔女兒把最甜的糖葫蘆塞進他手里——這些細碎的暖,比任何權勢都更讓他覺得,自己淌的血,值。
紫云閣的白玉階上,墨淵先生望著天邊的流云,突然對身后的弟子說:“去把三年前埋藥農的地方,立塊無字碑吧。”有些反思,或許遲了,但總比永遠裝睡要好。